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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我心飞翔

1

这样的夜,很容易让人陷入沉默。

暗黄色的灯光下,祝希尧的脸像刻在一幅黄昏的画里,消瘦得骇人,那双眼睛,带着万劫不复的爱和遗憾,带着对命运的无奈和抗争,穿过窗帘的空隙直望着窗外的街道。很久,他才将目光收回来,飘飘忽忽落在了沙发前的茶几上……咖啡已经凉了。

文弘毅也直直地看着他,"这么久,你去哪里了,冷翠……"

"不要在我面前提她的名字!"他沉着脸,把头甩向一边,半边脸变得坚硬,但很快意识到自己失态,又连忙说,"抱歉,我受不了刺激……听到她的名字,我就受刺激……"说着用手指指自己的心。

文弘毅愣愣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给我支烟。"他又喑哑低沉地说了句。

文弘毅连忙递上一根烟,掏出打火机,"啪"的一下,微弱的光亮照进了他灰暗的眼眸,互递了下眼神,两人的距离拉近了些。他沉沉地吐了个烟圈,缓缓地说,"我……病了。"

"我看你的样子,是像生病了。"文弘毅忧虑地打量着他。

"知道我什么病吗?"他弹弹烟灰,声音颤抖,脸上又是那样冷酷决绝的神情,"其实这些年我一直病着,但都被我隐藏得很好,可是……自从遭到她接二连三的打击,我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是不行了,我是血肉之躯,不是铜墙铁壁,我……"他喘息起来,嘴唇灰白,哆嗦着,"我的抑郁症,从来没有这么严重过,到现在,已经伴有狂躁症,每天都要靠大量的药物控制病情,可是没用,看了那么多心理医生都没用,发病的时候,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说到这,他把头仰起靠在沙发背上,脸色苍白地闭上眼睛……

"希尧……"文弘毅看着这个疲惫至极的男人,他的脸坚硬得像一具死尸,仿佛正是从一个荒凉的墓地爬出来的,没有对人世间的眷恋,只有对过往人生的不可原谅,灰飞湮灭大概就是他这样子,他忽然有些理解他为什么不肯见冷翠了,这个样子,让冷翠看到,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

"没想到吧,我这么体面的一个人,会患上这么不体面的病,真不知道我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我倒是经常梦见……梦见自己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想飞,却飞不起来。天空那么远,爱情那么远,我什么都抓不住,对什么都失去信心。"他嘴唇翕动着,喃喃地。

文弘毅直摇头,"你不能这么悲观,你见过那个孩子没有,是你和碧昂的孩子,看到她你就应该觉得有希望……"

他显然受到了震动,夹着烟的手颤抖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你是说花园里玩的那个小孩?"他的眼中隐约透出了一丝光亮。

"对,就是她!"文弘毅肯定地点头,"是冷翠用碧昂的画将孩子从南希夫人手里赎回来的,冷翠对孩子倾注了全部的爱,就是希望有一天你能回来,亲手把孩子交给你,因为这是你的孩子!"

"真是不幸!"祝希尧又闭上眼睛,随着一声细微的叹息,泪水从眼角溢了出来,"我一个人不幸就可以了,怎么还降临到孩子的身上,太残忍了,这个孩子根本就不应该来到世上,母亲自杀,父亲是半个精神病人,这要她将来怎么面对……"他铁板一样毫无表情的脸剧烈地抽搐起来,喉部的痉挛使他几乎吐不出完整的句子,"这,这是上帝对我的又一个打击!我原来还……还侥幸,庆幸自己没有骨肉留在人间,否则不知道要受怎样的苦,谁知上帝连最后一点怜悯都不给我和……这个孩子,弘毅,你说我……我怎么这么不幸……"

说到这,他脸部的抽搐发展到全身都在痉挛,整个人都在筛糠似的抖,"怎么了?!希尧……"文弘毅扑上前,抓住他的手,"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药……药……"他吃力地想从口袋里掏出什么。

文弘毅连忙从他灰色西装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药瓶,不管三七二十一,看了看说明倒了一大把,塞进他的嘴里,又飞奔进厨房倒来一杯水给他灌进去。他好像噎住了,大口喘着气,剧烈地咳嗽起来,文弘毅拍他的背,又顺着他的胸口往下抚摸,好让他呼吸顺畅。他这才渐渐缓了过来,可是脸色比先前更苍白,嘴唇也变成了黑灰色,额头沁出了很多的细汗,"……谢谢,你这么细心,冷翠交给你……我很放心……"他嘴角居然露出了笑意。

"别说瞎话!"文弘毅拿了个靠垫放他背后,扶他躺下,眼睛尽可能的不看他,可是声音却无端的哽咽起来,"你明知道的,她爱的不是我,你们……不该是这样的……"

"是啊,我们不该是这样的。"祝希尧点点头,黄澄澄的灯光,照在他瘦削的脸上,显得格外深沉,有一种很神圣的光芒,静静地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但不管怎样,我还是希望她过得好,无论跟谁,都过得好……"

"你不肯见她,她怎么过得好?"

"我这个样子,怎么见得了她?"

"出什么事了吗,怎么弄成这样子?"文弘毅换了杯热咖啡过来。祝希尧长叹口气,眼皮又沉重地合上了,听似不听地朝后面靠去,神情黯然不吭一声,石头一样硬。文弘毅并不急着要他说,看他缩紧身子,似乎怕冷,就赶紧进卧室拿了条毛毯出来盖在他身上。他觉得暖和了些,脸上的气色好了很多,开始缓缓叙说起来:

"从一开始,我就设计好了的,我故意买南希的画买到破产,然后将公司抛给她,她果然上当,我又动用先前转移的储备资金操纵股市,让公司股价暴跌,就是想拉她下水,整垮她。这个女人,对她的恨简直无法言语,如果杀人不用偿命,我早就杀了她!我和碧昂的爱情毁在她手里不说,碧昂也差不多是被她逼死的,看到那两年的日记,我整个人都燃烧起来,发誓要报仇,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啊,就在我快得手的时候,你们插了进来,赎回了公司,你们慢个十来天都没事的,偏偏是在警方介入的时候……看来天要亡我,我也没办法,说什么人定胜天,那是鬼话……"

"对不起,我们也没想到会这样,帮了倒忙。"文弘毅一脸黯然。

"天要亡我没有关系,可是连累到冷翠,我真是……我原本想去自首,但这就正中了南希的圈套,她就是要利用冷翠把我引出来,而且我若自首,很多人都会跟着家破人亡……你不知道,这案子牵涉到很多人……"

"没关系,虽然我们一时还赢不了她,但我们已经请了最好的律师,一定会扳倒她的……"

"异想天开!"祝希尧冷笑,"如果她那么容易扳倒,我还会失手吗?我自认智商不低于她的,还不是栽了。"

"不会的,邪不压正,希尧,凡事应该往好的方面想。"

祝希尧无力地摆摆手,"晚了,说什么都晚了……我已经没了元气,再也爬不起来了,你不知道,为了对付这个女人,我搭进了全部身家,而且要命的是,我的精神也垮了,抑郁症加上间歇性狂躁症,我……我想我活不了了……"

"别这么说,希尧。"

"是的,现在我几乎不敢见人,南希夫人到处找我,我躲在巴黎一所公寓里足不出户,只能利用病情好转的时候对外发号施令,本来……我很想去普罗旺斯看冷翠,但是怕连累到她,一直不敢露面,事实上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也没法见人。可我还是连累到了冷翠,她起码要在监狱里待上十年以上,甚至可能是终身……我……我真是个罪人啊!一想到这,我愈发的要疯,不敢见她也是因为怕自己发疯,我是爱她的,天知道我有多爱她,冷翠……"

"她说她约了你在叹息桥上见面。"文弘毅说。

"是的,她约了我,那又怎样?见了面又怎样?改变得了什么?"他拼命摇着头,好像自己真的要死了,看什么做什么,都那么感伤,正应了那句话,鸟之将死,其鸣也哀啊。他这么说着,泪水奔涌而出,顺着脸颊流成一片,"弘毅,你说我如何见得了她,眼睁睁地看着她进监狱却束手无策,我会疯的,我活不了了,我怕我会死在她面前……"

"没有你想的这么糟,法国那边的官司不会这么快开庭的。"文弘毅倒是很有把握的样子。祝希尧问,"大概要多久?"

"起码也是半年以上,法国人的办事效率你不是不知道。"

"是,法国人做事是很喜欢拖,可我能拖多久呢?我怕我的病一发作不可收拾,瞬间的崩溃就足以要我的命……"祝希尧一点也不乐观。

文弘毅极力劝说他,"那就应该好好听医生的,别到处乱跑,安心治好病,即便你不去桥上见冷翠,也应该把病治好,毕竟生命只有一次,不为别人,为自己也应该好好保重身体。"

祝希尧满脸凄迷,"为自己?"

"是,为自己。"

"……"

他不再说话,盯着天花板发呆,直至最后疲惫地睡去。这个男人,完全把爱情当做一个理想一个追求,好像这是他活着的唯一理由,他空虚无依的灵魂唯有寄托在爱情上才得以存活,他似乎从没想过爱情的结果,哪怕爱到最后只剩一抔黄土,他也想要借着这抔黄土最后安息。

威尼斯叹息桥……

文弘毅想起那座桥,无限伤怀起来。

他可怜眼前的这个男人,也可怜冷翠,甚至可怜自己,他们三个同一天在叹息桥上碰面,绕来绕去,谁都不属于谁,都失去了最美好的恋爱时光。果然是命运的不可逆转啊。

天亮的时候,祝希尧还在沙发上睡着没醒。

文弘毅不忍叫醒他,到厨房准备早餐。

"丁零零",有人按门铃。文弘毅跑出厨房,祝希尧已经警觉地坐了起来,他作了"嘘"的手势,文弘毅大声问门外边,"谁啊?"

"是我,冷翠。"

祝希尧立即从沙发上弹起来,一把拽住文弘毅,"别告诉她我在这,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别告诉她!"说着直奔里面的卧室,迅速关上门。

"怎么才开门啊?"冷翠嘟着嘴巴进来,一脸的不高兴。

"哦,我在厨房准备早餐,没听到。"文弘毅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表情自然。可是冷翠眼尖,一进门就看到了沙发上的毛毯,"咦,你昨晚在沙发上睡的啊?"

"呃,这个,昨晚我在沙发上看电视,怕冷就搭了条毛毯。"文弘毅僵硬地笑着说。

"你干吗这表情?笑得好假哦。"冷翠瞅着他乐,眼睛有意识地瞟了瞟卧室的门,"不方便就早说啊,我又不是外人,男人嘛,偶尔风流风流也是可以理解的。"说完还耸耸肩膀,做鬼脸。

文弘毅差点晕过去,显然她误会了他。

"你听我说,冷翠……"文弘毅尴尬地想解释,冷翠一把推开他,"别解释了,我又不是小孩子,我也是成人!得,你运气好,我送Tracy去幼儿园路过这,怕你没早餐吃顺便给你带上来,你叫里边的小姐一起吃吧,我走了啊,拜拜!"

说着一阵风似的跑到门边换鞋。

"冷翠!"文弘毅叫她。

"别谢我,我欠你的还少吗?"冷翠回眸一笑。如刹那间的烟火,照亮了整个房间。文弘毅竟有一瞬间的失神,他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可是冷翠抢先说,"昨晚我又梦见了Jan,他瘦了好多,我真担心他一个人在外面受苦,所以我一定要到叹息桥上去等他,我要把他领回家,Tracy还在等着她的王子爸爸……"

文弘毅送她到电梯。

再回到房间时,祝希尧已经出来,站在窗户前,痴痴地看着街道上,冷翠上了辆的士,绝尘而去……他就那么看着,脸上竟现出了久违的血色,他陶醉在这由全部情感凝结而成的痛楚之中,僵冷滞塞的心,正在自己独有的空间中,穿越一生的等待和黑暗,直达彼岸。

"希尧……"

"弘毅,"他喃喃地,"帮我个忙。"

2

二○○六年七月十一日。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这得感谢法国那边的官司一拖就是大半年,而且还没有开庭的消息,法国人的慢节奏还真是举世闻名。否则冷翠绝无可能以自由身去叹息桥赴约。她是提前一天飞往威尼斯的,住在圣马可广场附近的一家酒店,彻夜未眠。

半年来他依然杳无音信,以为这样就可以让她放弃。他以为她会屈服于他的固执,殊不知,她比他还固执。走到这一步,她不知道是在跟他较劲,还是跟自己较劲,哪怕押上自己全部的爱和希望,她也要去赌一把。她唯一拿不准的是,如果他不来桥上见她,他是否应该给她一个解释?至少,应该听她亲口说声"我爱你",才宣判她的死刑吧?

冷翠以决然的心坐等到黎明。然后,她像出嫁的新娘般,郑重其事地沐浴更衣。沐浴完后她对着镜子梳头,梳着梳着她僵住了,脖颈处的紫痕呢?!她把湿漉漉的头发挽起,仔细察看光溜溜的脖子,一点痕迹都没有,不可能啊,前几天洗澡时都看到了的!

深层的寒意,自脊背蔓延到全身……

这是他留给她的爱的印记,突然消失,意味着什么?镜子上凝结的水珠开始向下流淌,她的泪也在流淌,梳子掉在了地板上。

但她强迫自己不去多想,不会有事的,淤痕时间长了自然就会恢复原色,并不代表什么。时间不早了,她收拾心情好好打扮起自己来。很简单的妆化了一个小时都没化好,睫毛膏都涂到眼皮上去了,因为抖得厉害。她对着镜子笑,狠狠地笑,什么事都没有,对不对?她一直"笑"着出了门。

她还是穿着两年前的那条灰白色的裙子,戴着同样的帽子,甚至,手里拿着同样的面谱(唯恐他认不出她)。只不过,脖子上多了一条七星项链。还不到中午,桥上人流如织,在嘈杂声中,她觉得自己恍然是站在奈何桥上,人世的繁华就在眼前,却都跟自己无关,来来往往的人,都不是她要等的人。所有的痛苦都成过去,所有的悲伤都飘散在空气中,出门时她就下定决心抛下一切,从圣马可广场一路走过来,她不断鼓舞着自己,沉肩,放松,深呼吸……假装面前是一个洒满阳光的海滩吧,金色的沙滩上,有一大群弯腰捡贝壳的小姑娘,她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裙子,脚上沾满沙粒……她跟她们一起笑,深深地吸一口气,哦,看海鸥在空中盘旋,仿佛心也跟着飞了起来,彩霞满天,那里才是她人生最极致的快乐……是的,她宁愿用幻想麻痹自己,松懈自己过于紧绷的神经,这一天她已经等得太久了,终于等到了今天,在这桥上等待最爱的人,一同去赴前世的约定。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他没有来。

当然,现在离黄昏还远着呢。

冷翠站在桥上,透过廊桥的小窗户望着外面湛蓝的天空,还有水巷上穿梭不停的"贡多拉",心渐渐变得激动起来,说不清为什么,就是激动……什么海滩,小姑娘,彩霞,怎么幻想都不管用了,阳光也不再明媚,而是格外的刺目;她口干舌燥,不由自主地搂紧了自己,想不下去,想也没用,她开始强迫自己面对现实,是斩断情缘,还是重续旧梦,都变得不再那么期待了,她很怕又是一种毁灭,听天由命吧……

但她知道她不会后悔,绝不会后悔的,她甚至心甘情愿就这么死去,只要能见到他。可是,明天,明天怎么办?Tracy怎么办?

当这个想法骇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时,她顿时陷入混乱和恐惧,突然发现自己身处无边无际的空虚之中,叹息桥俨然成了一根钢索,她此刻就正站在钢索上,脚下是万丈深渊,除了空虚什么也没有。

正混乱着,背后搭过来一双手。

啊,他来了,一切还跟从前一样,不是吗?!

她压抑住心跳惊喜地回过头——

刚毅俊朗的脸庞,深邃的目光闪闪发亮,却透着难言的哀伤,显出性感的男性魅力,嘴角似乎想笑,却被什么牵住了似的,微微地抽搐着。多么熟悉的脸庞!多么亲切的眼神!可惜,不是他……

她泪光闪闪,早已预料的结局,不是吗?哦……她简直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像从天上跌到地上,又从地上直落入万丈深渊……

"冷翠,你听我说……"

文弘毅一直按着她的肩膀,似乎怕她昏厥过去。

"什么也别说!"她打断他,甩开他的手,转过身直愣愣地望着小窗外的水巷,逼问道,"他叫你来的是吗?还是你自作主张来的?"

文弘毅低着头,不出声。

"你说话啊!"她背对着他叫。引来旁边的游人纷纷侧目。

"你看看这个吧。"文弘毅递给她一封信。

她这才缓缓转过身,看到信,几乎是抢了过去,像是抢救命的仙丹,抖抖地拆开来,顿时目瞪口呆,上门仅有一句话:我想要飞翔,请给我自由。尧字。

她又看信的背面,又掏开信封往里看,什么也没有,就这一句话。

大颗大颗的泪水滚落下来,她终于彻底被打败,靠在廊桥上号啕大哭,"Jan,这就是我九死一生等来的结果吗?你想要飞翔,那我呢,我就该钉死在这桥上吗?你好绝情啊,就这么一句话打发我,你好歹露个面,当面跟我说啊,为什么给我这样一个结果,Jan……"

"冷翠,你冷静点,他现在的情况不太好,不方便见你,"文弘毅拽着她的胳膊,拖她走,"我们先回去,等他状况好些了,他不来找我们,我们去找他好不好?"

"等等,你是什么时候得到这封信的?"冷翠僵着身子,红着眼睛逼问他。

文弘毅老实地回答,"就是,就是去年……有一天早上,你给我送早餐……"

几秒钟的静止。

"不!!……"她尖叫一声捂住了耳朵。

那天早上,她坐到的士车上,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文弘毅的窗口,突然整个的一震,她分明看见一个熟悉的脸庞映在玻璃上,那目光,如夜空最遥远的星辰,穿越浮尘落在她身上……她以为又出现幻觉,揉揉眼睛,再看,什么也没有了,窗帘被拉上。她当时就奇怪,天都亮了,干吗还拉上窗帘。她甚至有再上去看看的冲动。但她终于压抑住了好奇,可是现在,她悔恨得真想一头撞死在桥上,如果,如果当时她上去,她还用在这桥上伤心欲绝吗?

文弘毅并不知道这封信里写的什么,当时祝希尧把信交给他时也没特别说明,只是交代他,"明年的七月十一,你帮我把信交给她。"

此后的大半年,他没有再见过祝希尧,只通过几次电话,祝希尧询问官司的进展和冷翠的一些情况,还要了几张Tracy的照片。文弘毅多次问及他的抑郁症怎样了,他总是含糊其辞,即使回答也是前言不搭后语,文弘毅感觉他的情况不容乐观,也就更加不敢把这事告诉冷翠,怕她担心。

他和祝希尧最后一次通电话是在三天前。

祝希尧说他在罗马。

文弘毅问他,"你在罗马干什么?"

"没事,待几天而已。"

"你的身体怎样?"

"没怎么样?"

"过几天,冷翠就要去威尼斯……"

"我知道,所以才提醒你,把信交给她。"

"为什么一定要到那天才给她?"

"因为我和她的事情从一开始就定好了结果。"

"什么结果?"

"我不想说,冷翠会知道的。"

"她很惦记你。"

"……知道。"

文弘毅最后问他,"真的不去见她吗?"

祝希尧答非所问,"我累了,想要解脱,她也应该解脱才是,我跟她之间的伤痕太多,已经没有愈合的可能。有些伤痕跟她有关,有些伤痕跟她无关,但这段感情终归是毁了,在她从我身边逃开的那天就毁了,我给过她机会,她却错过……"

……

无论文弘毅怎么劝他,他就是拒不来威尼斯,这个男人的固执,只怕上帝也奈何他不得。而冷翠的固执同样不输于他,两个人不曾见面,却在暗地里进行着心理对抗,即便没有把握,她还是孤注一掷地想要最后一搏。文弘毅完全可以在她去桥上之前把信给她,但祝希尧交代过他,"让她死心吧,去了桥上她才能死心,死了心才能解脱,解脱了她才能重新开始……"

文弘毅只得依他的吩咐行事。

这会儿,桥上也来了,信也看到了,冷翠有没有死心,文弘毅完全没有把握,因为她绝望的尖叫让人揪心。

"冷翠,我们回去吧。"文弘毅拉她不动。

"不,我要等他,他会来的,一定会来的!"冷翠双手掩面抽泣,无边无际的悔恨,漩涡一样的强烈,把她的心从肉体吸向未知的空间,刹那间,幻想破灭,一相情愿只剩彻底的绝望,活着比走向死亡还可怕……

一切都过去了。有的只是一片刺目的阳光和不可名状的失落,如果可以,她愿意用整个余生,挽回他从前的一个吻,无论他怎样冷漠狂傲,她都会用最温柔的心来面对,哪怕他不分青红皂白咆哮如雷,她也会微笑着拥抱他刚毅的背……但不可能了,是她亲手葬送了一次又一次的机会。

"冷翠,你要牢牢地记住,一定要在我听得到的时候说那三个字,如果我听不到,你就是说千遍万遍也是没用的。人生这么漫长,我这人很乐观,我一定可以等到你亲口跟我说的,怕就怕我转身走了,离开了,你才想起要说,这样就太遗憾了,这样的遗憾你愿意有吗?"这是他亲口跟她说过的话,果然,他转身离开了,纵然她现在对着天空说千遍万遍也没用,他听不到!

以为还有机会的。

却原来早就错过了。而且是一再地错过了。

"走吧,我带你到公寓好好休息。"文弘毅还是试图拖她走。

"他会来的……"

"不会来了,他现在在罗马。"

"罗马?"

"是的,罗马。"文弘毅搂住她的肩膀,好半天,她才肯挪动步子,可是双腿好沉重啊,像灌满了铅一样地提不起来,她忽然觉得很累,很累,真想就这么倒下去,永远永远也不要起来。他躲在罗马干什么?还是在那个房间?看着落日,想象着飞翔?

"对于很多人来说,坠落是等于飞翔的,刹那间的飞翔也是永恒。"仿佛一声炸雷,凭空劈在她头顶……他说什么,坠落等同于飞翔?!

心怦怦地跳起来,血液冲上了脑门,全身一阵战栗,她瞪着阳光斜照着的廊桥,不知道被什么可怕的景象吓傻了,仿佛突然窜出个魔鬼,将她的灵魂捉来钉到了墙上。

"弘毅!"她陡然扬起脸,拼尽全力叫了一声。

文弘毅吓一跳,"怎么了?"

"你刚才说他在哪?"

"罗马啊。"

她的脑袋轰的就炸了开来,无边的绝望和黑暗劈头盖脸地压了下来,她晃动着身体,已经无法再看清眼前的任何东西……"快,快去罗马!马上!快!!"她尖叫起来。

"冷翠,你怎么了?"文弘毅扶住摇摇晃晃的她。

"弘毅,罗马,快,罗马,来不及了……"她抓紧他,脸越来越白,眼睛似两把铁钩,垂死的人那样抓住生的希望,"他想要坠落,不是飞翔,快啊!!……"

两秒钟的迟疑。

文弘毅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他拖起冷翠就往桥下飞奔,边跑边看表,"还有四十分钟,中午的最后一趟航班直飞罗马!"两人冲出叹息桥连着的总督府,几乎是跳下石阶,两步就跨到岸边的一艘快艇上,把旁边想上去的两个游人差点推倒在地,对方当即骂过来,文弘毅骂回去,边骂边怒喝驾驶员,"快,机场!!"

但还是晚了一步,飞机起飞了。

只好等下一趟航班。冷翠坐在候机厅抽风似的哆嗦,嘴唇发乌。文弘毅紧紧抱住她,想安慰她,自己却先哽咽,"不会有事的,翠翠,不会有事的,一定还来得及……"

这个时候的冷翠已经说不出话了,她只觉得头晕目眩,冷汗早就把她全身沁透。她把头靠在文弘毅的肩膀上,镇静着自己……深呼吸,放松……海滩啊,阳光啊,小姑娘们,都快出来啊……可是徒劳无功,所有的幻想都不起作用,谁也救不了她了。

两个小时后,航班起飞。

冷翠差不多是被文弘毅抱下的飞机。漫天的晚霞如达·芬奇的画映在天边,落日,血一样,将整个罗马古城染成血红色。的士在宏伟的广场和雕塑间穿梭,冷翠将脸贴着车窗,撕裂的痛苦,无边无际的黑暗,绞缠在一起,多么残忍!是幻觉吗,眼前是一片薰衣草绽放的花田,仿佛是自己替他亲手挖掘的坟墓,骇然呈现在她的面前,空前的绝望,顷刻间洪水决堤火山爆发,彻底将她摧毁……

Jan,等等我,如果你想要飞翔,请让我和你一起飞……

"冷翠,我们要坚强!"文弘毅搂紧她的肩膀,把她的头贴到自己的胸口,就像他所习惯的那样,用下巴抵住她的头,"人世间的很多事情,都不是人为可以控制的,无论生命以何种方式存在,只要他幸福,那么,我们也只好……"他说不下去了,泪水滴落在她的发际。

她不能回答,仿佛有一柄尖刀正扎在她的胸口上,她抬起脸,就那么看着他,眼泪也是一串串地落下来,目光幽幽地散落在前方,那样子仿佛灵魂已经出了窍,她竟然含糊不清地唱起歌来,"在阿维庸……的桥上,让我们跳舞,在阿维庸的桥上,让我们……围着圆圈跳舞……"

"冷翠!"文弘毅抹了一把脸,更紧地搂住了她。

纳佛那广场。

远远的就看见广场上的三个喷泉在落日的余晖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汩汩的泉水,像是爱情亘古的语言,爱情或许可以等待,但一秒钟的错过,即便等待千年也是惘然。爱情很多时候就是一瞬间,你要爱的人,或爱你的人,在你眼前时你没有抓住,那么,即便去了天堂,你也抓不住他了……这世间,最不能等的就是爱情啊!

绕了一大圈,车子停在了古堡状的落日酒店前。

似乎还没停稳,冷翠就把车门打开了,以至于她几乎跌倒在地。她踉跄着,下意识的朝楼上看了一眼,就一眼,时光就被定格在那一瞬间。

一秒钟?两秒钟?

那个熟悉的可以看见落日的露台,一身白衣的他飞身坠落,上帝啊,他果然是"飞翔"了,只不过是往下飞,如一尾轻飞的羽毛,那么轻,完全没有力量,仿佛是他的魂魄早已飞出了他的身体,坠落的只不过是他的躯壳,他的灵魂,真的已经飞翔,飞向那灿烂的晚霞,飞向那血红的落日……

"嘣"的一声。

世间最可怕的声音莫过于此。

鲜血,如散开的花朵,溅落在她的面前,不过十米。

他躺在地上,侧着脸,眼睛正对着她……

"Jan!——"她的尖叫刺破长空。

然后,她也倒下了,在倒地时最后仅存的意识里,她的眼睛正对着他的,她看见鲜血从他的脑后汩汩地涌出,如广场上的喷泉,诉说着爱情亘古的语言,似乎在跟她说,"你怎么才来,我说了我等不起的,你来晚了……"

Jan,我爱你。

……

没有回答。他是否听到了也不得而知。也许他没有死,正浮在天上的那堆云朵里,透过那洁白柔软的云层,静静的,俯视着她……说什么都毫无意义了,不是吗?人们怎么来评价他都无关紧要,正如他说过的,刹那间的飞翔也是永恒,都过去了,把一切忘掉吧。愿蓝天白云朝霞落日,接纳这个不幸的灵魂,尘归尘土归土,如果有来生,哪怕是变成一缕清风,也请给他轻松自由,想爱就爱,至少不用再等待……可怜的人儿……

3

杜瓦的第三封信:

"翠翠,我的心肝,真不知道你看到这封信时,正处于什么样的状况,你见了那小子吗?不管见到没有,宝贝,请记得要微笑,因为只有微笑能给你勇气,继续活下去。未来的路还很漫长,你还这么年轻,人生还有很多的风景等待着你去遇见,我唯一要忠告你的是,这世上什么都可以等待,唯有爱情不能。切记!"

毫无疑问,杜瓦早已预见了祝希尧不会去桥上见冷翠。

微笑,杜瓦要她微笑。可是,她还能笑吗?

两天后,从巴黎传来消息,著名华裔南希杜瓦夫人在其寓所中被杀。据说死得很痛苦,被人活活掐死的。而凶手,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亲生儿子丁晖。杀死母亲后,丁晖焚毁其母收藏的全部名画,这些画中有很多是世界上仅存的真迹,价值无法估量,南希为这些画阴谋算计了半生,最后仅剩一堆灰烬,不等警察赶到现场,丁晖就已服毒自尽。警方在他的遗物中,发现他对他母亲种种罪行的指控,厚厚的上百页文案,显然事先经过周密准备,如果南希活着,这些指控足以判她终身监禁,同时,这些指控也宣告了冷翠的无罪。

法国警方通知冷翠去巴黎认尸。

因为她是南希杜瓦夫人和丁晖唯一的亲人。

文弘毅陪伴冷翠去的巴黎,从头到尾,冷翠没有任何表情,直到在太平间,警察揭开丁晖遗体上的白布,看着这个年轻人安详苍白的面容,泪水,终于还是溢出了她的眼眶。她忽然想起丁晖送Tracy到酒庄的时候,临走说过的那句话,"别跟我说再见,我唯愿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你,如果见到,不是你的不幸,就是我的不幸……"

果然是不幸的,只是没想到如此不幸!

"对不起。"这是丁晖留给她的遗言。就三个字。

在进太平间前警方就把遗书交给了她,此刻她看着他僵冷的脸庞,喃喃地说了句,"你真傻,如果'对不起'有用,还要悔恨干什么。"

文弘毅帮着办妥了领尸的手续。警察问他另一个怎么办,指的是南希。文弘毅看冷翠,等她发话,冷翠扭头瞟了眼旁边的那具尸体,淡淡地说,"随便吧,你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太平间。

当天,丁晖的遗体被火化,葬在了巴黎的一个公墓。两人随即又赶回意大利,祝希尧的死亡调查报告已经出来,他们得去处理善后事宜。在警察局办好相关手续,警察领他们去落日酒店。

当金发碧眼的罗马警察帮冷翠把门推开的时候,她还在幻想,他没有死,他还活着,此刻就在房间静静地等着她,要么坐在窗边的沙发上抽烟,要么站在露台上眺望远处的纳佛那广场。他的背影,任何时候都那么伟岸挺拔,那么孤独。

房间里很黑,窗帘拉着的。

警察开了灯,服务生过去拉开窗帘。

清晨的阳光毫无保留地照进来,还只是早上,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刺眼。文弘毅扶着她进去。这不像是他的房间!他是个绅士,一生爱整洁,从来不允许房间这么零乱。但空气中却真实地弥漫着他的气息,床上的被褥半边都搭到了地毯上,他的蓝色睡袍随意地丢在床头,地毯上扔了很多易拉罐,很冲的酒气,而沙发茶几上却又横七竖八地摆放着很多药瓶,药丸随处可见。至于房间另一边的书桌上,更是铺满乱七八糟的文件,满地都是纸,还有几本杂志和书籍……

"我们没有动房间的任何东西,都保持着原样,"警察用英文跟文弘毅说,"从现场看,基本已经排除了他杀的可能,而且走廊上的录像也显示,事发前的数天内,除了服务生和他自己,没有任何人进入过他的房间,所以祝先生应该是自杀,但不是蓄意的,一是因为没有发现遗书,二是因为他可能患有严重抑郁症,你看这些药……"警察随意拿起一个药瓶给文弘毅看,"都是……"

"放下!别动他的东西!"冷翠突然大叫。恶狠狠地瞪着警察。

警察讪讪的,连声说抱歉,放下了药瓶,不敢再看她,只好又对着文弘毅说,"尸检报告也已经出来,祝先生去世前喝了很多酒,血液中的酒精浓度达到了78%,最严重的是,酒精跟他体内的药物发生作用,极大地刺激了他的神经,以至于最后失去理智……如果你们对我们的调查结果还存在怀疑,我们可以依法进行解剖……"

"滚!你们都给我滚!!"冷翠一听到"解剖"立即失控,抓起沙发上的一个靠垫就扔了过去,"人都死了,还要解剖,就不能给他留个全尸吗?冷血动物,你们这些冷血动物!……"

"冷翠!"文弘毅连忙奔过去抱住她颤抖的身体,"没事,没人要解剖他,你听错了,什么事都没有,"扭头又跟吓傻了的警察说,"你们先出去吧,谢谢你们了,我们接受这个结果,明天我们就领回祝先生……"

警察避之不及,转身就离开了房间。服务生也退了出去。"你也出去吧,让我在这房间里一个人待会儿。"冷翠目光呆滞地盯着地毯说。

"冷翠……"

"放心,我不会寻短见的,还有Tracy呢。"

文弘毅怔怔地看着她,"冷翠,还记得得那次我们在许愿泉许的愿吗?我许的是,希望有一天可以在叹息桥上等到你。我果然是等到了你,也许现实情况并不如我最初的想象,我不是你要等的人,你也仍然不会爱上我,可我还是会静静地等你,守护着你,陪你渡过一切难关……"

"弘毅,我再也不想等谁了,不想了!"冷翠迷乱地摇着头。

"好,我们都不再等待,一切顺其自然好吗?无论后面的路多艰难,你记住有我在你身边就好。"说着,文弘毅站起身,拍拍她的肩膀,抚摸她的头发,"那我就先出去,你要多保重,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们去处理,明白吗?"

冷翠机械地点点头。

文弘毅一带上门,她就哭起来,拿起床上的睡袍,捧在胸前嗅着他残存的气息,抽空了身体似的干号起来,终于结束了,却原来是这个结果。

犯下的错误,没有机会再纠正,命运从来就不会因你想要结果就露出底牌,但又逼着你判断下注,她在那一天,是怀着怎样的期望和决心去桥上见他的啊,俨然是胜券在握,她押上了未来全部的幸福,却把它输得精光。她和他一样,都不是天生的赌徒,所以才会输得这么惨。

"我想要飞翔,请给我自由。"他是这么说的吗?

如果可以,她也想飞翔,可是她知道她不能,Tracy还这么小……一想到那个可怜又无辜的孩子,她就止住了哭泣,是啊,还有孩子,这是他和碧昂的孩子,是他们生命的延续,她没有理由抛下这个孩子独自去"飞翔",否则地下的他们绝不会原谅她。

抹去泪水,她开始整理房间。

一切还和从前一样,每天清晨,她都要亲自整理他的房间。只不过,这也许是今生的最后一次了。来世,如果有来世,Jan,哪怕让我做你的仆人,也请把我留在你身边,让我每天帮你整理房间,这必将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可惜,从前我没有正视这幸福……

他的枕头下放着Tracy的照片。

照片的后面写着细细的一行字:宝贝,来世我再做你的父亲吧。

刚刚咽回去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来世,真的还有来世吗?她忽然想起刘凯波跟她说过的话,人生很多东西总是在错过之后才会醒悟,即便一辈子去缅怀一个人,也是不快乐的。她也因此想起祝希尧很早就跟她提醒过的,"等你最后爱上我的时候,我或许已经离开,你会后悔,你会痛苦,直至……一辈子!"

原来这结果是定好了的啊!命运在给你下套的时候,从来不会事先给你打招呼,却往往会有隐秘的暗示,可惜她全当做了耳边风。她这辈子必然是不快乐的了,因为她失去了她最应该守护的爱情。即便有来世,他也未必肯给她机会。

这时,她又看到了碧昂的日记,就在书桌上。

跟之前她看到的似乎略为不一样,似乎更像是碧昂的真迹,难道之前她看到的是仿的?因为是被撕下的,日记很散乱,冷翠一张张地整理起来——

1994年11月7日星期一晴

今天是我跟里奇结婚的第四天,这个恶棍,结婚才四天他就打我了,起因是吃饭的时候我说了一句法国的菜不好吃的话,他就一巴掌甩过来……"婊子"他口口声声这么骂我,我还没开口反击,他就一脚把我踹到了地上,接下来他骂的话更难听,他说,我是他花两千万法郎从我妈手里买来的,不是婊子是什么。我当即大哭,越哭他打得越凶,扯着我的头发把我从餐厅拖到客厅,又是一顿拳打脚踢,如果不是管家出面制止,我可能就没气了。晚上洗澡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我的头顶被揪掉了一大缕头发,露出白生生的头皮,触目惊心。明天,哦,上帝,明天我只能戴帽子去剧院了。可恨的母亲,居然把我卖了,拆散我和Jan不说,竟然把我卖给这个恶棍!我发誓,我死后宁愿变成一个厉鬼也不上天堂,我做鬼也要掐死这个女人!

可是我很怕啊,很怕。结婚才四天就挨打,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为什么会这样?我究竟做错什么了?上帝要这么惩罚我……

地狱,这古堡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像是地狱,杜瓦叔叔说这是送给我的陪嫁,哪有用地狱作陪嫁的啊,杜瓦叔叔,快来救我啊,我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

1994年12月19日星期一晴

吃晚饭的时候我问里奇,晚上还回不回来,因为结婚这一个多月,他在家里过夜的次数越来越少,我并不在乎他回不回来,只是他若回来,我就得给他放洗澡水。谁知里奇厚颜无耻地说,不回来了,要去俱乐部。我知道,那些所谓的俱乐部就是他们这些所谓有身份的人专属的高级妓院,结婚前我就听说他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嫖妓,以为婚后他会有所收敛,没想到竟是变本加厉,原因如他所说,我连最下等的妓女都不如,因为我不会笑,最下等的妓女都知道怎么对男人卖笑。

"婊子!"出门时他又这么骂我。

我麻木地看着他开着跑车驶出花园,何止笑,我连哭都不会了。

……

1994年12月28日星期三晴

今天我去见了母亲,这是我结婚近两个月后第一次见她,平常未经里奇允许,我是不能私自出门的,尤其禁止我登台演出,对此我并无多少遗憾,那个舞台我早就没有眷恋之心,尽管在内心我仍挚爱着从小伴随着我长大的芭蕾。

我开门见山地质问母亲为什么把我卖了,没想到她比里奇还无耻,笑着说,"谁说我卖你了,那只不过是彩礼钱,我把你养这么大,让你做明星,多少应该收回些成本吧?"

"你在我身上捞的还少吗?"我气得浑身发抖,"捞钱就算了,还设计拆散我和Jan,别说你不知道,我在罗马是怎么被人灌了迷药,让Jan看到我跟别的男人亲热,从而离开了我,你这只恶狼,都说虎毒不食子,就算我不是你亲生的,你下手也不应该这么狠……"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人在巴黎呢,你在罗马跟哪个男人鬼混关我什么事?"这个无耻的女人居然还在笑。我知道再说下去已经毫无意义,我跟她说我要离婚,谁知她说"那你找里奇啊,跟我有什么关系"。里奇,一想到这个恶棍,我就哆嗦,他的巴掌,拳脚……上帝啊,我该怎么办?

……

1995年6月6日星期二晴

结婚半年了,好漫长啊。度日如年。这已经是我结婚后的第五次进医院,前几次是被里奇打得住院,这次是因为流产,很好,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生下孩子,那是造孽。里奇明知道我怀了孕,胎儿状况很不稳定,他还不肯放过我,要跟我同房,我不答应,他就拿脚狠狠踹我,一脚就把孩子踹掉了。感谢上帝,我倒在地上的时候在心里这么说。只是血流了很多,把地毯全染红了,当时躺地上,我真希望就这么死去,管家和仆人们怎么把我抬上救护车的我完全不知道……

……

1995年4月15日星期六小雨

今天里奇带了一帮朋友回来,他很难得地对我露出笑脸,跟他的朋友们吹嘘说我就是碧昂,享誉巴黎的芭蕾明星,那些狗男女们立即雀跃起来,纷纷要我跳个舞看看。跳舞给他们看?那是亵渎芭蕾!里奇恶狠狠的目光刀子似的直射过来,我仍然屹立不动。反正横竖是一顿打,就让打吧,打死在这些狗男女们面前才痛快!

可是我想错了,里奇这个浑蛋并没有打我,他把我摁在沙发上当着那些人的面脱我的衣服,说他老婆的身材很好,不跳舞,看看身段也可以。人们马上欢呼起来。但有几个女宾看不下去,出来制止,却被他们身边的男人拖住,于是,众目睽睽下我被脱得只剩一件丝质内衣,里奇大声问"怎么样,我老婆身材好不好?""好!……"那些臭男人们多半是醉的,连连鼓掌。那几个女宾同情我,捡起地上的衣服披在我身上,其中两个扶我上了楼,我哭啊,晚上都没吃,一直哭到现在……

……

1995年5月16日星期二晴

我想Jan了,好想好想,这噩梦般的日子,如果不是跟他在一起时的那些美好回忆,我早就死了。Jan啊,我好后悔,悔不该赌气嫁给里奇,这是我应得的报应啊……

我想去看你,可是我现在遍体鳞伤,见不了人,如何去看你?

……

1995年6月27日星期二晴

这些天老是想起威尼斯的那座桥,做梦都梦见我在桥上等Jan。能等到他吗?我一点也不能确定。但我知道,即便只有一口气,我也要撑到那一天,因为Jan怀疑我对他的爱不是真的,目睹我跟别的男人"亲热",又这么突然地嫁人,不怀疑才怪。唯有等到十年后,我去桥上见了他,他才会相信,我对他的爱始终如一。多么可怜的希冀,我活着的唯一勇气……

……

1995年7月23日星期日小雨

今天下着小雨,里奇又喝得醉醺醺地回来,最近他比以往更疯狂地酗酒,脾气也更加暴躁,不止打我,还打仆人,甚至是管家。下午我才从管家那里听到,原来里奇的公司要破产了,这个,我倒是一点都不奇怪。结婚后我就知道,里奇的身家远没有母亲吹嘘的那么雄厚,但他父亲很有钱倒是真的,他们家族的传媒业就是他父亲一手创立起来的,可是老头子一死,产业瓜分给几个子女,到里奇的手里已经很有限了。偏偏里奇浪荡子出身,根本不懂经营,留不住人才,而且挥霍无度,又嫖妓,又豪赌,跟我结婚的两千万彩礼更是让他元气大伤,因为在看过我一次演出后,他就给朋友们下了赌注,一定要娶到全法国最红的芭蕾明星碧昂。他如愿了,在朋友前面赚足了面子。但他心里却很不甘,所以结婚后才对我拳脚相加,以发泄心中的懊恼,花钱娶了个不会笑的老婆,他的确很懊恼。我是不会笑了,连我自己都忘了自己笑着是什么样子了。

管家说,里奇想卖掉古堡,因为他欠了很多债……

……

1995年8月21日星期一阴

里奇逼我给杜瓦叔叔写信,要杜瓦叔叔把琴瑟堡的产权转过来。因为古堡虽然是我的陪嫁,但产权仍在杜瓦叔叔的名下,可能是杜瓦叔叔故意的,他料定里奇会打古堡的主意。果然,杜瓦叔叔很快回信,今天下午收到的,里奇抢过去一看当即撕得粉碎,对着我又是一顿暴打,而且又踢我的肚子,他明知道上周我刚刚又做过一次流产。

晚上管家才偷偷告诉我,杜瓦叔叔不但不把古堡的产权转过来,还要收回古堡,勒令里奇一个礼拜内搬出去。好聪明的杜瓦叔叔啊!真是痛快,终于可以看到这恶棍的下场了,只是我的肚子好痛,一直在流血,里奇却不肯送我去医院,说没钱。我知道,他是故意要看我死……

……

1995年10月29日星期一阴

搬出古堡已经两个月了,我现在不是连最下等的妓女都不如,是连最下等的仆人都不如,家里的所有事情都得我自己去做,租来的这间公寓虽然不大,可是活一点也不少,洗衣做饭,擦地板,每天我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可是里奇晚上回来还要折磨我,他现在没钱嫖妓了,把我当做了发泄对象,可恶的男人!我从小到大,没有做过家务,现在,一切从头来。而且,里奇不给我吃饭的钱,现在我没跳芭蕾了,没有了任何收入来源,我找他要,他就要我去找母亲借。上个礼拜,我实在没钱买面包了,在里奇的逼迫下我只好去找母亲,谁知她连门都不让我进,唯恐我一身邋遢的样子丢她的脸,因为她屋里有客人,她对着窗户冷冰冰地抛出一句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管不了!"

毫无疑问,空手而归,里奇自然对我又是一顿好打。我被他打得满地滚,我求他别打了,打死我了没人给你做饭,他这才住手……

……

1996年1月11日星期一晴

里奇好几天没出门了,因为他口袋里已经没有一毛钱。每天都还有债主上门。他像个疯狗似的见东西就砸,没事也要扇我耳光。上午又来了个债主,是个黑鬼,长得跟个猪似的,一进门就往我身上摸,下三烂的东西,我用中文骂他。他听不懂,还无耻地冲我笑,里奇从外面回来后,两个人在屋里叽叽咕咕不知道在商量什么,走的时候,这只猪居然还朝我眨眼睛。畜生!我又用中文骂了句。

谁知里奇晚饭后,居然跟我说,明天菲比要来我家做客,要我收拾得漂亮点。我顿时吓得一缩,他想干什么?!

……

1996年2月3日星期六小雨

上帝啊,我被毁了,自从那天被菲比强暴,里奇就像发现了宝藏似的,对我格外"珍惜"起来,不打我了,连骂也骂得少了。这个恶棍,那天菲比来家里后,他故意抽身走开,把我一个人丢在屋子里,我怎么反抗得了,拼命叫里奇,却没有一点回音,其实他当时就在楼下。菲比一走,我在窗户里亲眼看到他在数钱,天啊!!

此后隔三差五的,他就往家里带人,我几次逃跑,都被他抓了回来,但他并不打我,因为我身上若留了伤痕,卖不起价。他饿我,不给我饭吃,我饿得没力气了,自然跑不了,也不会反抗,任由那些男人肆意折磨。而我的丈夫里奇,也不回避,就坐在屋外等着收钱……现在,全巴黎的男人都知道昔日红极一时的大明星碧昂可以随便睡,只要出得起价。并不高,很低,有一次我亲耳听到里奇在外面跟人讨价还价,"五十法郎好不好?"

前天我拼着命跑去找母亲,在她家门口拦下她,跪在地上求她救救我,至少看在母女一场的情分上给杜瓦叔叔带个信,让他来救我也好。可是母亲一脸冷漠地反问我,"我们什么时候是母女了?跟你的男人分手的时候,你可是亲口说的,这辈子都不会认我这个母亲,我凭什么还认你这个女儿啊?"末了又补充一句,"别指望你的杜瓦叔叔会来救你,他瘫了,现在坐在轮椅上,自己都顾不过来呢,你落到今天这个样子是你的命,怨不得别人的,我倒是要求你,今后无论在哪里都不要说是我南希的女儿,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我当即昏倒在地。

不知道我是怎么被弄回家的,醒来的时候,只看到床边一个男人正在穿裤子……

现在我就跪在床边记这篇日记,书桌在刚搬来的时候就被里奇变卖了,家里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我的手抖得厉害,也没什么力气,不知道写这些东西干什么,是希望人看到吗?还是怕自己遗忘?这切齿的恨啊……但愿Jan不会看到,谁看到都可以,唯愿他不要看到,我祈求上帝!

……

1996年3月29日星期五晴

我染病了。里奇不给我钱看病。客人越来越少,已经半个月没人来了,谁也不想染上病,连里奇都不敢碰我。他终于开口说离婚了,因为他最近刚搭上一个开美容院的肥女人,那女人想跟他结婚。我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他决定一脚把我踢开。

谢天谢地,我终于解脱了。

可是,我怎么活下去?

……

1996年7月15日星期一小雨

离婚四个月,我没有写一个字。实在没有力气写。现在我在一家夜总会当服务生,跟一个同病相怜的姐妹合租了一间杂货铺的地下室。地下室很黑,我眼睛坏掉了,哭得太多,每写一个字都很痛苦。昨天我刚从佛罗伦萨回来,我是去看Jan的,偷偷地躲在他家门口看,他好像很忙,每天早出晚归,人也瘦得厉害。他姐姐安娜发现了我,没有赶我走,说了句很体面的话,"保留你在他心中美好的印象吧,这是为你好。"多么聪明的女人,一句话就刺中了我的软肋。我灰溜溜地回到了巴黎。一回来,就在夜总会碰上母亲,她倒是不意外,旁敲侧击地说"你不是有画吗?至于这么辛苦嘛。"我知道,她又在打那些画的主意,事实上,她从未放弃过努力,以为把我逼到绝境我就会交出爸爸的画,她太小看我了,里奇把我往死里揍的时候,我都没有说出来,我会告诉她?

但我还是很害怕,因为我分明在母亲的嘴角看到了不怀好意的笑……

……

1996年8月19日星期一晴

我吸毒了,没什么好稀奇的。夜总会里的人吸毒的多的是,我甚至不去想怎么会有人主动给我毒品,有什么好想的,这无边无际的苦难,我太需要麻痹自己了……

……

1996年9月3日星期二雷雨

我简直难以置信,跟我同住地下室的唐娜告诉我,说经常看见我母亲给多尔钱,而多尔,正是给我毒品,引诱我吸毒的人,他是夜总会的领班……

上帝啊,这个女人还是人吗?

……

1996年12月12日星期四阴

我进疯人院了,三个月前我的母亲亲自送我进来的。因为我去找她麻烦,当着她那些朋友的面兜出她丧尽天良的所作所为,她怕了,就强行把我关进了疯人院。她原来是想我染上毒瘾,走投无路了,自然就会交出画,因为她知道,吸毒的人,是没有理智可言的。好可怕啊!

……

1996年12月29日星期日晴

里奇居然来疯人院看我了,还"好心"地接我出去,跟医生说是帮助治疗,可是一到他的住处,我就明白,他又没钱了,债主在屋里等着他,因为他被那个开美容院的情人甩了。

我宁愿自己死了!"三十法郎吧,再不能低了,我老婆可是红透巴黎的大明星。"我听见里奇在跟那人讲价。最后是多少成交的我不知道,因为里奇事先给我注射了强效的镇静剂。

"碧昂小姐,我是你的崇拜者,你还记得吗?我给你送过花的。"朦胧中我听见那人从我身上下去的时候说。泪水,我居然还有泪水,当时就流了一脸。

现在,还在流……

……

冷翠也在流泪,再次读着这些日记,她还是抑制不住流泪。她和祝希尧的爱情,都被这日记毁了,她因为这日记在婚礼上出逃,跑去普罗旺斯想借助杜瓦复仇,祝希尧也因为这日记押上全部身家跟南希决斗,结果输得一败涂地,连命都搭上了。

这悲剧,从一开始就注定。

而她竟牺牲他对她的爱去跟命运拼。

她想要抓住更多,却丢掉了最可贵的。

Jan,对不起……

"如果对不起有用,还要悔恨干什么。"她跟丁晖说的话,已经应验到自己身上。

"冷翠,你怎么样?我可以进来吗?"文弘毅在外面敲门。显然他一直站在外面,生怕她出事。

冷翠冲出房间,扑到露台上恸哭。

天空很蓝……此时的普罗旺斯应该碧空如洗,已经是春天了,花田里一定已经种下薰衣草花种,不需多日,一入夏,紫蓝色的花海就会随处翻腾,那整整齐齐连绵不断醉人千里的紫啊,一切还会和从前一样,花开花落本平常。只是,爱情呢,还有盛开的可能吗?

冷翠抓着露台的铁花栏杆仰天嘶喊:"Jan!我错了,你回来!带我一起走,我不要一个人留在这里,Jan!!……"

她的半个身子倾出了栏杆,一只脚也搭了上去。

"冷翠!"文弘毅吼叫着冲进来。

……

来得及吗?错过一秒,可就错过一生啊。但不管怎样,威尼斯的那座桥上,从来就不会缺少爱的奇遇,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或你遇见他,或他遇见你,然后某一天,你们一起回忆当初的相遇,肯定不会漏掉这样一个开头:

在威尼斯

有一座叹息桥

传说

落日时分

在桥下亲吻的男女

可以天长地久

……

2007年9月23日18:21于长沙

等待了多久

我和你的相遇

是宿命还是天意

跨越叹息桥的距离

多想亲口说爱你

却见不到你

我不甘心在你坟前哭泣

我不相信你真的已离去

普罗旺斯的墓碑上

你我连名字都不能在一起

我终于还是失去了你

威尼斯的桥上写满了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