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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神自有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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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11月26日星期五佛罗伦萨晓园

我知道他在看我,他把房子买在我附近的山丘上,他就是想看我。有什么意义?今生我们都不可能在一起了,不可能了,他何苦还让自己不得解脱?前天我在林间的路上遇到他,我很想跟他说,忘了我吧,好好地活。但是我说不出口,面对着他,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是坐在车里遇见我的,而我是徒步,我的车刚刚卖掉,还了罗西里尼的钱。我欠了很多钱,究竟有多少,我自己也不知道。母亲吞了我所有的钱,说是她的,我不想跟她争,从她把我赶出酒庄开始,她就不再是我的母亲。但我如何生活,没有一家剧院愿意要一个刚刚从疯人院出来的演员,我现在几乎不敢照镜子,我的样子消瘦得如一个蒙着皮的骷髅,长期的夜生活早已让我面色无光,眼睛再也没有了往昔的神采;而我最怕的是当着男人的面不关灯就脱衣服,我知道我的身体只剩个骨架,再无美感可言,他们跟我上床仅仅是因为我是碧昂,若干年前我红遍巴黎的时候,他们多数只能仰望我的美貌和骄傲,能有幸摸到我的裙角,都足以让他们失眠很多个晚上。但是现在,我毁了,染上毒瘾后,毁得尤为彻底,巴黎是待不下去了,只能回到意大利苟且偷生,高档的场所我是去不了的,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会被门童轰出来,我买不起那些华丽的衣裙,连吃饭都成问题。有时候我觉得我连最下等的妓女都不如,为了一点点短暂的麻痹,不得不在各色男人面前脱衣服,现在我已经完全离不开毒品,我迫切地需要毒品麻痹自己的神经,我害怕清醒,一清醒我就想死。

Jan,还是老样子,碰到我后缓缓停下车。

天很冷,他穿了件黑色大衣。面容冷峻,让他看上去高不可攀。而我缩着身子,裘皮大衣也早换了毒品,"你从哪里来,怎么不多穿点衣服?"他问我。

"不关你的事。"我低着头就要走。

"碧昂,一定要这样吗?"他拽住我的胳膊。我迷茫地仰起脸看他,曾经我是如此迷恋着他,他的脸一出现在我梦境中,我就哭泣到天亮,但是现在,跟他的对视会让我丧失最后活下去的勇气,"对不起,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放了我吧,让我自身自灭,我会找个地方将自己埋了的,"这么说着,泪水已经盈满我的眼眶,我对他说,"如果你还曾经记得我们的好,每年春天去坟上看看,我就已经很满足……"

"碧昂!"

"我是个贱女人,我不值得你这样,过去不值得,现在更是不值得。"我狠狠地说着这些话,竭力不让泪水掉下来。

他拽着我胳膊的手开始发抖,脸色变得灰白。

"但是我爱你……"他低声说。那么的无辜。

"这正是我的罪,亲爱的,"我伸手把他大衣的扣子扣好,"这样的爱情会让你落入地狱的,别这样,找个好姑娘结婚吧,今生,我给不了你要的爱,对不起,Jan!"

他摁住我的肩膀,很不甘心的样子,"可是碧昂,我们都还活着是吧,既然活着,就还有机会的,你应该不会忘了那个十年之约吧,还有五年,我们就可以去威尼斯的叹息桥上见面,桥可以证明,我们是相爱的,这爱不会因为彼此犯过的错而有任何的改变,碧昂,我会在桥上等你……"

一听这话我就号啕大哭起来:"可我怕我活不到那一天,Jan。"

"可以的,你一定行的,碧昂,给我信心,也给你自己信心,这样我们才能活下去……没有你,我都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五年了,我以为我可以将过去埋葬,可是现在我知道不行,我埋葬了自己也埋葬不了我们的过去,碧昂……"

"都是我的罪,是我的罪,对不起!"我哭泣着,挣脱他的双臂夺路而逃,我怕我再多待一秒就会窒息而亡。

"碧昂,我会在那座桥上等你!"我听见他在后面喊。

Jan,我怎么会忘了那个十年之约,是我定的约,我如何能忘记?可是很多时候我都在怀疑,我能否活到那一天,即便不能在一起,十年之后去桥上见他也是对这场爱情最好的力证,今生我已没什么可以给予,只能让那座桥证明给他看,我是爱他的!仁慈的上帝啊,如果不是这个约定,我早就去见你了,勉强维持着一口气,就是不甘心,我已伤害他太多,如果失约,我怕来世还要遭受更残酷的惩罚。我今天所受的一切,就是上天对我的惩罚,我违背自己的心,理当承受惩罚!

所以上帝,请让我活到那一天吧,到桥上见了他,再去见你我都会感激不尽。还有五年啊,多么的漫长,在这样的夜里,想必他也在向往那个十年之约,他也会觉得很漫长吗?五年,还会发生什么?

在已经过去的五年里,很多事情我都不愿意去想了,被母亲在疯人院关了三年,我几乎忘了我曾经是一名芭蕾舞演员。但我记得母亲将我关进去时说,"不要恨我,如果你能安静,不影响到我的生活,我也不会这么做,这里应该很适合你……"这个可怕的女人,扼杀了我的爱情,毁了我的人生不说,还想让我老死在疯人院,从而不至于去干扰她,破坏她的计划。她的计划无非就是想夺取杜瓦叔叔的财产,杜瓦叔叔膝下无儿无女,我是他的养女,恶毒的母亲就害怕他将财产留给我,因为她深知,我比她更得杜瓦叔叔的欢心,这一点在我十八岁生日的时候就被她看出来了。杜瓦叔叔送了一条价值三百多万法郎的蓝宝石项链作为我的生日礼物,母亲当着杜瓦叔叔的面没说什么,但脸色已经很不好看,生日Party一过,回到房间她就命令我摘下项链交给她,说我年纪还小,不能戴这么贵重的首饰。我拒绝了,大声说:"项链是杜瓦叔叔送给我的,你无权拿走!"

"我不是拿走,我是替你保管。"母亲狡辩道。

"保管?我都十八了,已经成年,我的东西我自己保管,而且这么些年,我所有演出的收入都是你保管的,你该满足了!"

"可我把你养了这么大!"

"你就是把我养到这么大,但你从我身上拿走的钱也足够还你了!"

"啪"的一声,母亲甩手就给了我一巴掌。

如果不是杜瓦叔叔适时进来,不知道她还要扇我几巴掌。杜瓦叔叔呵斥她道:"她是你的女儿,也是我的女儿,你没有权利打她!"接着又很明白地告诉她,"该给你的我自然会留给你,不属于你的,你就是打死她,你也得不到。"

就是这句话,让母亲产生深深的恐惧。我留在酒庄,成了她的一块心病。一年后,我跟Jan分手,杜瓦叔叔也中风病倒,她就借故将我赶出了酒庄。又过了两年,我无法生存,找她要回我的存款,可是她坚决否认这回事,我到酒庄去找她理论,我说即便不给我存款,你也应该让我有口饭吃,总不能让我饿死街头。她说我饿死街头也不关她的事,我又不是她生的。其实我早料到她会这样说,可我还是抱着一线希望,以为她会念在多年的母女情分上给我一个栖身之地,但我太天真了,这个丧尽天良的女人,不仅将我赶出酒庄,怕我又过去闹,竟然指使人给我吸大麻。我很快上瘾,她就以戒毒为由,将我强行关进了巴黎一家戒毒所,我在里面情绪很激动,毒瘾没戒掉,精神状况已近乎崩溃,她就顺理成章地将我送进了疯人院。

三年,我跟一群疯子日夜相伴。生不如死。

我被关进一间铁房子里,又暗又潮湿,白天晒不到太阳,晚上才有一点点月光从墙顶的小窗子里透进来。那个时候,我忽然又想起了跟Jan定的那个十年之约,我想我可能要失约了,我会死在疯人院。绝望,无边无际的绝望,让我终日以泪洗面,我已经不敢大声咆哮了,我越情绪过激,他们越以为我是真的疯了。直到有一天阿丁来看我,我告诉他实情,他才想办法将我弄了出去。可是出了疯人院又能怎么样,除了佛罗伦萨爸爸留下的这栋旧宅,我已经一无所有,刚开始还有阿丁和其他几个朋友接济着,可时间长了我都不好意思去找他们,只好四处借债,借不到了就跟男人上床,因为出来不久,我的毒瘾又犯了,离开那些东西的麻痹,我一天都活不下去。

如果不是前天遇到Jan,我几乎不会再去想那个十年之约,太漫长了,我怕我活不到那一天。亲爱的Jan,如果那天我没有去赴约,请别责怪我,对于这份爱,我已经拼尽了全部力气,现在仅存一口气,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五年后。我只是很遗憾,活不到那一天,就无法证明,我是始终如一地爱着你的,因为我失了约,我没有始终如一地将这爱坚持到底,又如何让你相信我是爱你的?

冷翠捧着姐姐的日记,一个上午,都没有挪位置。太意外了!她居然发现了姐姐的日记!

怪不得她强烈地想要来这里住,原来是冥冥中姐姐"有意"的安排。整整两天,她沉浸在姐姐的日记中难以自拔。十五岁登台,十六岁成名,十八岁恋爱,十九岁分手,二十岁结婚……这就是姐姐的人生,日记看到一半冷翠就恸哭到难以自抑。

姐姐的悲剧人生是从养父去世后开始的,养母也就是小姨后来改嫁给了法国一个大酒庄的继承人,就是日记中的杜瓦叔叔,那个酒庄的具体位置姐姐没说,但她反复在日记里提到普罗旺斯,估计酒庄应该就在其附近。从舞蹈学院毕业后,姐姐在酒庄里生活过一段时间,她的继父好像对她还很不错,很疼爱她。姐姐虽然感激他的疼爱,却并没有叫他爸爸。她还是很怀念那个已经死去的当医生的爸爸。而母亲却从不提及他,母亲全部的生活就是讨好现任丈夫杜瓦叔叔,嫌女儿碍事,就整天催促着她快点出去演出,当有一天意识到女儿已经成名,又对女儿寸步不离了,十分积极主动地帮女儿打理一切演出事宜。当然,最主要的就是替女儿"保管"出场费。开价,收钱,都是她一手包办。然后就是逼着女儿参加各种社交Party,从服装,化妆,包括举止言谈,都一一介入。女儿在她的操纵下俨然成了个貌倾全巴黎的交际花,或者干脆说,是个摇钱树。以至于当女儿因极度厌倦这种浮夸虚伪的生活逃回意大利时,母亲勃然大怒,连酒庄都不待了,气急败坏地赶到意大利拉女儿回巴黎。母女俩的交锋从此无休无止,日记中记录了一段她们的对话,冷翠看后简直触目惊心,世上还有这样的母亲?——

你必须回巴黎,这么多年的努力不能毁于一旦——

是怕你的努力毁于一旦吧——

那又有什么错,我这么辛苦地培养你不就是为了让你出人头地吗?——

是啊,出人头地!为了出人头地,为了演主角,竟然逼我跟剧院老板上床,你还是我的母亲吗?——

上床怎么了?女人的身体就是为了获取利益的,同样是上床,如果是跟个流浪汉上,你什么都得不到!——

我真为有你这样的母亲而羞耻!——

羞耻也要跟我回巴黎!——

我不回去!我已经长大了,我有我自己的生活,再说这几年你在我身上也捞了不少,你还要我怎么样?——

我不要你怎么样,我就要你回巴黎!

……

其实就在这次出逃中,姐姐在罗马认识了一个叫Jan的男人,两人一见钟情,很快坠入爱河。但是这段恋情在一年后戛然而止,原因不详,日记中只记载,姐姐和Jan在威尼斯的叹息桥上定下一个十年之约。之后发生了什么,更不清楚了,因为日记无端地被撕掉了一大摞,大约有两年的记录凭空消失。这两年发生了什么,冷翠不得而知。

至于阿丁说的那些名画,冷翠转遍了屋子也没看到。如果有,可能也被姐姐变卖了吧。但姐姐在日记中倒是提到过那些画,都挂在三楼专门的收藏室。

……

爸爸一生最大的嗜好就是收藏名画,他其实很富有的,可是大部分的钱都买了那些画。妈妈为此经常跟他吵架,却无济于事,爸爸平常很迁就妈妈,但在买画这事上却是我行我素,谁都干预不了。我当时还很小,看不懂那些画,也不知道其价值,只是歪着脑袋问爸爸,"这些都是爹地的画吗?"

"是的,乖女。"爸爸捏捏我的脸蛋,又说,"可是,这些画也都是小葵的,只属于小葵,将来小葵长大了,需要的时候可以拿出去卖的。"我马上很认真地说:"不,爹地给小葵的东西小葵绝对不卖,小葵把自己卖了都不卖爹地的东西。"

爸爸当时听到这话,眼眶都是红的,样子看上去又欣慰又伤感。但是爸爸的那些画不久后都被换了地方存放,我猜想,可能是跟妈妈有关,因为此前爸爸因为一幅莫名失踪的画跟妈妈大吵过一架,我清楚地听到一向好脾气的爸爸跟妈妈咆哮:"你没有权利拿我的画,除了你,不会有别人拿,这些画都是我留给小葵的,你可以动我的任何东西,就是不能动这些画!"

妈妈以为爸爸收藏的那些画少一两幅心里不会有数,可是她不知道,那些画被爸爸看得比命还重要,怎么可能会心里没数?爸爸把画的下落都告诉了我,嘱咐不要让妈妈知道,任何时候都不能。爸爸死后,妈妈经常威逼我交出那些画,我才懒得理她,爸爸的东西,我也看得比命都重要,就像小时候我跟他说过的,我就是把自己卖了,也不会把那些画卖掉。

……

但是冷翠确实没找到那些所谓的名画,姐姐也没有别的房产,估计还是被卖了,人一旦被逼到绝境,什么都会顾不上,还谈什么画呢?虽然没有找到那些画多少有些遗憾,冷翠却没有过多去想,她现在想的是姐姐的那个十年之约!

什么样的男人,可以让姐姐等上十年?

姐姐活着时的全部信念,就是为了去威尼斯见那个男人?

Jan……

冷翠念着这个名字。

心里有了一个模糊的方向。

正在这时,文弘毅打电话过来了:"喂,翠翠,我就要来威尼斯了,你现在在哪儿呢?"

"你要来威尼斯?"冷翠惊叫。

"我的天,你小声点,不要这么大声。"

"你是要我去见你吗?"

"当然,如果你不方便,我来见你也可以。"

"不,不……"冷翠忽然间就决定了,"我去见你吧,我正好要去趟威尼斯,我们约个地方见面,对了,就在你上次说的那个什么桥上碰面怎么样?"

"是叹息桥。"

"我当然知道是叹息桥,OK,就是叹息桥!"

2

一直到第二天,冷翠的心绪还没有平静,日记看不下去了,就走出房子。已经是秋天,山冈上的树有一半被染黄,层层叠叠,在碧蓝的天空下好似一幅油画。山坡上的野菊花开得尤为烂漫,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菊花香。冷翠摘了把野菊花,坐在围着栅栏的山坡上看风景,黄昏时分,伴随着教堂古老的钟声,山冈下的佛罗伦萨笼罩在一片暮色苍茫中,好似达・芬奇笔下的蒙娜丽莎,透着神秘,美得令人窒息。

冷翠在想,姐姐让她看到这本日记,一定是希望她能替自己去桥上赴约。而冷翠能为姐姐做的,好像也只有这件事了。那个Jan,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他还记得这个约定,他一定会去的。那么去会会他,或许可以了解姐姐更多的事情。这让冷翠不由得对这次旅行向往起来。

晚餐后,她开始收拾行装。正收拾着,来客人了,是安娜。她是来给冷翠送食物和生活用品的,自从冷翠搬到姐姐的房子里住后,甲壳虫每天都会派人送来各种吃的用的,一连数天,从不间断。这家伙还挺厚道的,没想要冷翠饿死。不过平常都是佣人送,今天怎么是安娜亲自送呢?

"怎么,你要旅行吗?"安娜看着她在收拾行李很是诧异。

"是的,想出趟门,去见个……朋友,"冷翠含糊地应着,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拉住安娜说,"对了,安娜姐,你可不可以帮我个忙?"

安娜将两大袋食物放到餐桌上,优雅地笑着说,"当然可以,干吗这么客气啊,说吧,什么事?"

"是这样,我要出门,可是护照在甲……在祝先生手里,你能不能帮我把护照送过来,没护照出门会很麻烦。"冷翠拉安娜到沙发上坐,尽可能地让自己表达清楚。

"你的护照怎么在他的手里?"安娜反问。

冷翠面露难色:"这个……"

"好的,没问题,我帮你去拿。"安娜很善解人意,并不往深处追问,她真是个美丽的女人,白皙的肌肤吹弹即破,眼角看不到一丝细纹,四十岁的女人能保养成这样着实不简单,她深褐色的眼睛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冷翠,"翠翠,你怎么认识的希尧,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你。"

"我们认识完全是歪打正着,说来话长呢,至于他喜欢我……"冷翠耸耸肩,无所谓地说,"我还真没觉得,而他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们只是因为一些琐碎的事才碰到一起的,并非是外人想象的恋人关系,以后我再说给你听。"

安娜立即展露出迷人的微笑,好似如释重负般拉过冷翠的手放到膝盖上,显得很亲密,"好,以后你把你们的故事讲给我听,我很好奇呢。"

"我们……没故事。"冷翠感觉有点不自在,安娜的热情好似有些不合常理。她的样子无疑表露出对冷翠和祝希尧之间发生的事有着极大兴趣,但又不急于深究,冷翠看着她,感觉她闪烁的目光背后似乎还有更深层次的东西,她对安娜也很有兴趣。

"你们是亲姐弟吗?怎么一点也不像啊?"冷翠傻乎乎地问了句。

安娜的脸色立即沉了下来,表情迅速晴转阴,怔怔地看着冷翠。

"对……对不起,我好像不该这么问。"冷翠被看得心里一阵发毛。这个女人拉下脸的样子怎么比传说中的女巫还令人心悸啊。

"你看我们是亲兄妹吗?"安娜不动声色地反问她。

冷翠被问住,一时气结。气氛陡然变得很僵。但姜到底还是老的辣,安娜四十了呢,在心理较量上明显比冷翠游刃有余,她冷笑着,咄咄逼人:"很多事情最好不要去探究得太深,因为每件事情都有其最适合的存在方式,有的适合暴露在阳光下,有的则更适合静静地躺在黑暗里,那样就不会给光明中的人带来伤害。在这一点上你姐姐就很明智,她将她的一切都带进了黑暗的地底,永远的沉睡,无论她发生了什么事,好的坏的,都不会给活着的人带来麻烦,这是她对在世的人最深厚的宽容,当然我们也会宽容她,希望她在地下安息……"

冷翠目瞪口呆,她这话什么意思?永远的沉睡?给活着的人带来麻烦?地下安息?她是不是说,姐姐生前是个很麻烦的人,所以死了只配下地狱?冷翠顿时升腾起无名火,本来对这个女人还有好感的,经她这么一说,原有的好感荡然无存,她可能不知道,冷翠也不是省油的灯呢。

"安娜姐,我不明白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但我想说的是,这个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无论是什么事情,总有大白天下的一天。上帝不可能永远闭着眼睛的!我不知道我姐姐生前遭遇了什么,给周围的人带来了什么麻烦,但她肯定是个善良纯洁的人,我是指她的心。有些人别看外表光鲜,其实内心比阴沉的天空还黑暗,比雨天的污泥还肮脏,我姐姐不是!虽然我们未曾谋面,但血脉是相通的,骨肉间必有心灵感应,我可以以我的人格担保,我姐姐绝不是一个成心要去伤害他人的人,她不需要得到任何人的宽容,她也不会宽容任何伤害她的人,哪怕她现在沉睡,但有些静静躺在黑暗中的事情不会永远沉睡,终有醒来的一天,我确信!"

冷翠一口气说出这些话,显得很激动,双目鼓鼓地瞪着安娜,瞪得安娜哑口无言。安娜的表情很复杂,意识到有点低估了这丫头。她知道自己激怒了对方,不便久留,悻悻地起身告辞,冷翠也没有送的意思,冷冷地就两个字:"走好。"

安娜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冷翠一眼,没有说话。她都走出门了,冷翠又在背后抛出一句:"忘了给您补充一句,我姐姐人是躺在地下,灵魂却是上了天堂的,她只可能取得上帝的宽容,而上帝也必会宽容她,因为她是上帝最纯真的天使!"

冷翠想,你安娜有什么资格评价我姐姐,她即便对不住你,也不需要得到你的宽容,因为,如果你没有给她带来麻烦,她又怎么给你带来麻烦?好刻薄的女人!都说死者为大,既已死,何苦还这么折损她,就凭这一点,冷翠觉得安娜这个女人不值得深交。

但安娜还是很守信用,第二天一大早就送来了护照。冷翠接过护照客套地说了声"谢谢",就再无别的话。安娜却露出诚意的笑容,试图挽回昨天的僵局:"还有什么需要尽管说,这几天希尧刚好出门,在他回来之前你把护照送回来就没事了。"

"好的,我要不了几天,先去佛罗伦萨办点事,然后去威尼斯见个朋友就回来。"冷翠见安娜主动下台阶,自己当然也不好死杠,也客气起来。

"你要去威尼斯?"安娜又表露出浓厚的好奇心。

冷翠点到即止,淡淡地说:"是,去见个朋友,没有别的事。"

"什么朋友?你在威尼斯有朋友吗?"安娜果然很好奇。

冷翠笑了笑,不作答。

她忽然有点讨厌起这个女人来。

安娜很识趣,也笑了笑,没有继续追问。两人又客套了几句就道别了。冷翠站在院子门口目送安娜远去的身影,感觉这个女人的背影远比她的脸孔真实,她的背影掩映在一片秋色中,显出隐约而深刻的孤独,她很孤独吗?应该是的。都四十岁的人了,居然还是未婚,身边也没个人,孤独是不可避免的。只是冷翠感觉她的孤独更多是一种怨毒,她看人时的那种目光,即便是微笑的,也让人心底发颤。还说姐姐给人带来麻烦呢,这个女人才真的会给人带来麻烦,冷翠觉得安娜是个潜在的麻烦,还是离远点好。

而且绝对不能让甲壳虫知道她要去威尼斯,否则以为她要逃跑。她又跟文弘毅打了电话,确认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因为她这人历来没有方向感,出门就迷路,有文弘毅带着,她会感觉踏实些。不过跟文弘毅一起在桥上等Jan,会不会有些不妥?不管了,冷翠的目的无非是想转告Jan,姐姐是爱他的,她没能来赴约,不是她不愿意来,而是上天没有给她机会。

3

冷翠当天下午就启程去了佛罗伦萨市区,她先买了张地图,定好次日飞往威尼斯的机票,在路边咖啡店吃了些点心,按照事先的预约,她在去威尼斯之前得跟阿丁碰个面,商讨拍卖的诸多事宜,还有一些手续要履行。阿丁很守时,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准时抵达冷翠下榻的酒店,提着公文包,见面就拿出大堆的文件要冷翠阅读、签字。律师果然有律师的做派。

冷翠只能看个大概,她问阿丁:"你见过我姐姐收藏的那些名画吗?"

阿丁先是一怔,显出几分意外,随即摇头说:"没见过,只听她提起过,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是很想知道那些画的下落,如果找到那些画,就不必变卖姐姐的房产了,这可是姐姐唯一留给我的东西,谁知我这么没出息,还不起债,只能拍卖……"冷翠说到这黯然神伤起来,眼眶一阵泛红。

"冷小姐千万别这么想,钱财这东西来得快,也去得快,你姐姐的画估计是被变卖了,要不她也不会走到这一步。"阿丁安慰说。

"难道我姐姐生前没有跟你透露一点画的下落吗?"

阿丁目光闪烁,蹙起眉头,盯着冷翠有些不悦:"冷小姐什么意思,怀疑我私吞了那些画?"

"不,不,我不是这意思,你跟我姐这么好的关系,怎么会这么做呢?我是心情焦虑,实在是舍不得拍卖姐姐的房子。"冷翠连忙解释。阿丁怔怔地看着她,看了好一会,没有吭声。办完公事,他拎起公文包就走了,一句话也不愿多说。冷翠也有些不悦起来,什么嘛,就是随便问问,也这么敏感。

晚上,她接到母亲的电话。

母亲在电话里悲泣:"我最近老是做梦,梦见你姐躲在我看不到的角落里哭,我想看她的人,看不到,就听见她在哭……翠翠,你姐是在怨我啊,怪我当年抛弃了她,可是……当时若不把她交给你小姨带出国,她肯定就不属于我了,会被她父亲那边的人夺走,这么多年了,我一想起这事就恨不得死,翠翠,你有没有去到你姐姐的坟上去看看啊,我可怜的孩子,居然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报应,真是老天的报应……"

"妈,你别这样。"冷翠最怕母亲谈到姐姐,心里很不好受。

"我欠你姐啊,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还不完,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听到你姐刚出生时揪心的啼哭声,我拼命去回忆她当时的模样,可是记不清了,越是去回忆越是模糊,做母亲的不记得骨肉的样子,天下还有这么悲惨的事吗?"母亲在电话那边越哭越厉害,冷翠劝了好一会才让母亲止住哭泣,可是母亲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问,"对了,你有没有见到你小姨啊,这么多年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你有没有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为什么不给我消息……"

……

一直到深夜,冷翠的心情都很不好。母亲的惦念和悲伤让她揪心。如果母亲知道姐姐真实的遭遇,后果会是怎样,冷翠根本就不敢去想。她将姐姐的日记带在了身边,翻阅着日记,如同翻阅姐姐过往的人生,虽然伤感,却真实得如同感受到姐姐的呼吸。而姐姐在一篇日记中再次提到了那些去向不明的画——

1999年12月9日星期四佛罗伦萨晓园

我知道母亲来找我,还是为了爸爸的画。我这样落魄的样子出现在她面前,她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难过,而是假惺惺地表示"关心",要我该丢手的就丢手,说,"你其实可以过得很好的,干吗要把自己弄得这么可怜?"

"我本来就可怜,父亲早逝,母亲嘛,哼……"我理都不愿理她。

"碧昂,你应该清楚,我并不欠你。"母亲还振振有词。

我反击道:"我也不欠你,非但不欠,还被你剥夺了一切,你剥夺我什么我都毫无怨言,谁让我碰上你这样的母亲呢,但是你剥夺了我的爱情,连上帝都不会原谅你!"

母亲冷笑:"是你自己失去了爱情,关我什么事?"

"是我自己失去了,可却是你背后伸的黑手,"我看着这个女人,恨到不知道怎么去恨了,"但你不要太嚣张,上帝不会永远闭上他的眼睛,你会遭报应的,而且我也可以很明白地告诉你,我就是死也不会把爸爸的画交给你,因为你根本不配拥有那些画,你连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母亲最后扫兴地回了巴黎。

而我缩着身子游走在佛罗伦萨的街头,饥肠辘辘,几乎要昏厥。最后实在是疲乏得不行,瘫坐在一家杂货店的屋檐下,当自己已经死去。我做梦了,梦见爸爸对我露出慈爱的微笑,可他看着我的样子还是很难过,说,"小葵,你要撑下去。"

我也对自己说,撑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撑下去。至少要撑到五年后去叹息桥见我今生最爱的男人Jan。

Jan,自从那天林荫道上遇见他后,我再也不敢回山顶的家,我知道他肯定守候在那里。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不过想起过去的种种,我还是觉得自己很幸福,毕竟真爱过,到现在还爱着,爱,可以给我温暖,哪怕我颠沛流离。

但是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躺在天使之翼我所熟悉的房间内。Jan就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温柔伤感地看着我。"你生病了,昏倒在街头,警察在你口袋里搜到了我的电话,我这才将你接回家。"Jan跟我解释说。

我无力地看着他,别过脸,眼眶轰的一热,就要落下泪。

我说:"我不要你管。"

"碧昂!"他将我的手贴着他的脸颊,"别这样,你失踪了三年,我好不容易遇见你,你就可怜可怜我,留在我身边吧,你完全不知道这几年我是怎么过来的。"

我在心里悲泣:你又是否知道我是如何过来的。

疯人院。

冰冷的铁窗。

你想都不会想到我会在那种地方待了三年啊。Jan!

但我不想告诉他这些,不想。下午的天空有些阴,我站在窗前,发现楼下的院子里种满薰衣草,只是冬天,还不到开花的季节,显得很冷清萧瑟。

"你这是何苦呢?"我怨他。

他没有理会我的责备,从背后拥住我说:"知道我种了几年吗?从你离开我的时候就种下了,全都是从普罗旺斯移栽过来的,还记得塞南克修道院吗?我亲自去的那里,找嬷嬷要回花种,原以为种不活的,没想到第一年就开出了花,很美,每晚闻着薰衣草的花香我才能入睡,想象着你就在身边……"

"我不值得你这样,Jan!"

"值不值得,只要我自己知道就可以了。"

"……"

Jan跟我说了很多话,一个下午都没有离开我半步。晚上,他开车到市区,我们共进晚餐,我吃了很多,也喝了很多,爱情太美,我真舍不得让自己清醒。回来的路上,我们约好过两天去威尼斯,Jan说,他在圣马可广场旁边开了家面谱店,我可以任意去挑选。"为什么要开面谱店呢?"我问他。

他笑而不答。

我的心却瞬间沉入低谷。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我会害了这个男人,即便我自己不清醒,也必须让他清醒,跟我在一起,他只会万劫不复。但是他容不得我细想,坚持把我拉进了他的房间……

他睡着后,我悄悄起身又回自己的房间。可是就在推开房门时,竟发觉安娜待在我的屋子里,她在看我的日记!

"你在干什么?"我当即质问她。

"没,没什么,随便看看。"她并不慌,相反,还很镇定。好像偷看别人的日记对她来说是件正大光明的事。

我气得要发疯:"日记是随便看看的吗?"

安娜强装无辜:"我不是有意的,想进来给你送毛毯,怕你晚上冷,就看到日记放在桌上……"

"你还真好心啊!"我真恨不得上前扇她两巴掌。

但我又奈她如何,夜深人静,我不想惊动Jan。都怪自己粗心,头天记了日记居然忘了放进背包。我忽然很害怕起来,我在日记中记载了爸爸那些画的下落,她不会看到吧?老天!我急了,不由分说就扯下了那部分日记,后来干脆扯下我最不堪回首的那两年的日记,如果有朝一日让Jan看到,他会死!

凌晨,他还在睡,我就回了自己的住处。写日记一直写到现在。我不知道我写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不想给人看,可潜意识里又希望人看。谁看都可以,就是Jan不能。让他保留我们曾经的最美好的记忆吧,哪怕只是记忆,那也是好的,至少不会让他生不如死。可爱情于我而言,只能是生不如死。

《拾红豆的女孩》是爸爸所存名画中最有价值的一幅,据说是一个台湾画家晚年的作品,我也很喜欢。这时候,我忽然又想起了那幅画,因为我和Jan的故事像极了那幅画背后的故事,据说那位台湾画家年轻的时候很喜欢到处写生,在他二十一岁大学刚毕业时,有一次到一户人家的后山上写生,那山上种满红豆树,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扎着两根黑亮的辫子,穿着一条红格子的背带裙,蹲在落满树叶的地上兜着裙摆拾红豆,斑驳的阳光透过树叶洒满女孩一身,衬出女孩红扑扑的脸蛋,画面美极了!年轻的画家毫不犹豫地将女孩画进了图画,但画到眼睛的时候,女孩要回家吃饭了,年轻画家跟她攀谈起来,他问女孩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她,女孩回答说,十年后等这满山的红豆落满地的时候再见吧。天真的小女孩也许是随口说的,但年轻的画家却当了真,十年后他带着那幅未完成的画作真的去红豆山上去找那女孩了,可是没有等到,后来他跟人打听,才知道那小女孩在她十六岁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但那孩子好似还记得跟年轻画家的十年之约,交代家人,如果有人来找他,一定要将他留下。年轻的画家闻此噩耗,悲痛欲绝,他真的找到了小女孩的家人,她家人交给他一盒小女孩留下的遗物,他打开一看,竟是满满的一盒红豆,并写有一张便条,上面只有一句话:瞬间即永恒。

后来年轻的画家名满天下,但他始终无法忘记那个有着黑亮眼睛的拾红豆的小女孩,可惜那幅画就差一双眼睛没画,此后三十年,四十年,都没有完成。一直到画家经历人生的种种苦难,六十岁的时候罹患绝症,明知道生命已经走到了最后,还是不放弃寻找最好的方式画完那幅作品,结果他一直以非凡的毅力跟病魔顽强抗争,让生命得以延长了二十年,直到临终前,他才猛然领悟了那个小女孩写给他的遗言真正的含义,从而用他颤抖的手完成了耗时六十年的画作。而这幅画一经问世便轰动画坛,在海外频频获奖,可是画家已经无缘感受这成功了,画作完成的当年就仙去。可是这幅画背后的故事却被越来越多的有所传颂,并使得这幅本来就声名远扬的画作身价更加倍长,后来几经易主,最后流落到爸爸的手中。爸爸可谓是视为珍宝,他跟我说过,他喜欢的不仅仅是画的本身,而是画所蕴含的深刻的人生哲学,那就是人生很多事情是没有办法遂愿的,转瞬即逝的东西拥有过就足矣,太过长久地去等待反而得不到你想要的。换句话说,我们都应该学会把握眼前,错过了的东西,就算再找回来,一定也不会是原来的样子。

想到爸爸的话,我忽然很怀疑我跟Jan的那个十年之约,就算我能活到那天去赴约,他还是原来的他吗?我呢,只怕已经是千疮百孔。可是除了这个遥远的约定,我不知道我的人生还有什么东西值得去惦记,正是这个约定,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也许那个画家也一样,如果不是因了那幅未完成的画作,他不会与病魔抗争二十年,一双留在他脑海中六十年的少女的眼睛,终于被他赋予了另外的定义,于是那双童真的眼睛在老画家的笔下得以重生,瞬间真的成就了永恒。

我跟爸爸说,我要保护好这幅画,即便我死,我也会给它一个很好的安排,绝不会让不该拥有这幅画的人拥有它。但是现在我还是有点担心,我能完成这个使命吗?如果有一天我真的离去,我该将这幅画交给谁呢?

……

多么凄婉的故事。

多么幸运的女孩。虽然生命短暂,却被一个陌生人惦记六十年。冷翠想,谁要是惦记我十年,我都会立马嫁给他。问题是,没人惦记她。

冷翠捧着日记叹息之余,心里也惴惴不安:安娜可能知道那些画的下落!如果她看过姐姐被撕掉的那部分日记,她肯定知道,也应该知道姐姐不为人知的过去。最不堪回首的两年?什么时候,进疯人院之前吗?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姐姐这么忌讳?那么,姐姐撕掉的那两年的日记现在还在世吗?如果没有被毁,会藏在哪里?

冷翠心潮起伏地想了一夜,也没想出个头绪。

4

清晨,冷翠被附近教堂的钟声惊醒。她早早地退了酒店的房,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心事重重地赶去机场,坐上了飞往威尼斯的飞机。也许见到那个叫Jan的男人,她会知道一些事情,至少会知道姐姐拼尽全部力气去等候的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于是对此次旅行充满期待。原以为要坐很久,没想到飞机上的画册刚看完,威尼斯就到了。意大利还真够小的!冷翠沉浸在画册中还没回过神呢。她穿了一件灰白色的贴身呢裙,戴着顶同色调的小圆帽,鼻梁上还架了幅墨镜,拖着行李箱从机场出口走出来,忍不住东张西望。

到了吗?这就是威尼斯?怎么这么多人?熙熙攘攘,跟个菜市场似的,挤得一团糟。而且很多是拿着相机的记者,不会吧,这么隆重地欢迎我?冷翠颇为受宠若惊。正"受惊"中,人群中突然爆发出尖叫,潮水般涌向冷翠,将她挤得动弹不得,如果这时候摔在地上,非被踩成肉酱不可。但她很快意识到,人群并非是朝她涌来,而是朝她后面的某个人,她忍不住回头一看,立即也尖叫起来,汤姆克鲁斯!

上帝啊,圣母啊,居然让我跟汤姆・克鲁斯同一班飞机抵达,冷翠顿时热血沸腾,扭转身也朝阿汤哥扑过去。果真是想男人想疯了,一直没疯掉的原因是因为没有遇到让她起色心的男人,阿汤哥,全世界的女人都会对他起色心,何况是好几年没谈过恋爱的冷翠。所以,上帝,请赦免我的罪吧,让我碰碰阿汤哥再把我治罪也好。

冷翠毕竟是挨得近,同一班飞机下来的,在人群的推搡中,竟跟帅死人不偿命的汤姆挤到了一起,她中文、英文一起上,语无伦次,后来她仔细回想,怎么都想不起跟一直微笑着的阿汤哥说过什么。根据她"痛苦"的回忆,她的手刚挨着阿汤哥的皮夹克,不到两秒钟吧,立即被两个巨神一样的黑鬼推开,那是他的保镖。然后她就被更加疯狂的人流挤开了,眼睁睁地看着她的阿汤哥被人群簇拥着离开,差不多是被"抬"出机场。

原来明星也不好当啊。

冷翠这个时候已经稍稍冷静下来了,周围也没那么多人了,可是她却感到自己的脚凉飕飕的,低头一看,光着脚!她的鞋子都被挤掉了!再举目望去,哇,大逃难吗?偌大的候机厅到处丢着鞋,男人的,女人的,横七竖八,场景甚是狼狈。机场工作人员显然是司空见惯了,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开始埋头"扫鞋"。

不止一个人在找鞋,冷翠找了一阵没找到,只得随便套了双别人的鞋子,大了,也没办法,总比光着脚好吧。直到走出机场,看到机场四周悬挂的海报,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两天是一年一度的威尼斯电影节,难怪机场会有那么多的记者守候,心下不由得感叹,阿汤哥,我们的缘分太浅啦。

正是清晨刚过,秋日温暖的阳光将这座著名的水城照得一片明媚,机场通向威尼斯本岛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船,算是水上的士吧,当地人管那窄窄的船叫"贡多拉"。这个冷翠在朱自清的散文《威尼斯》里就有过了解了,她至今还记得当年和同学们摇头齐声朗读"威尼斯(Venice)是一个别致地方"的时候,神秘美丽的威尼斯就深深印刻在她的心上。而没有想到许多年后的一天,她竟然为着一个十年之约来到这座水城,亲身感受这种完全不同于中国江南水乡的独特异域风情。

上了一艘差不多已坐满乘客的"贡多拉",高大威猛的船夫居然能用生硬的中国话向她问好,着实吓她一跳。然后他用力一撑篙,"贡多拉"就离开石岸,沿着弯弯曲曲的河流缓慢驶去。进入巷道时,眼前就一下子暗了下来,由于两边的房子较高且相距较近,天空就在头顶挤成一线,光线只能照射在相对更高的一侧的房顶。河道两边的屋子各具特色,但明显斑驳陈旧,个别已经破旧,小石桥不时迎面飞来,桥上面总是有悠闲的人们在观景、拍照、聊天。仰头看时,也可以看见很多窗口有人影闪动,大多数的窗台,搁着几盆花,花开得正艳,说明这里依旧居住着人,威尼斯人住在这里,和这些房子、运河一起,在冷翠的眼里成为一种安静祥和的风景。

不时有"贡多拉"并排交叉穿行在水巷间,水面飘荡着各种腔调的友好问候声和嬉笑声。偶尔也夹杂船夫一两句意大利"咿呀唉喔"高音。不多时,小舟驶进宽阔的大运河,视线豁然开朗,两边高大的宫殿式建筑鳞次栉比,船到分割大运河的大桥后返程,很快便到了圣马可广场后面的码头。冷翠上了岸,这可如何是好,本来穿得挺优雅的,却蹬了双完全不合脚的鞋子,踢踢踏踏,真是丢人现眼。冷翠决定先找家店子买双鞋再说,真没想到,第一次来威尼斯就这么狼狈。顺便说说冷翠身上穿的那件灰白色的呢裙,是她从姐姐的衣柜里翻出来的,款式很简洁,领口是经典的赫本式一字领,牌子是阿曼尼。大师就是大师,设计的衣服经过这么多年也未失时尚,穿在冷翠窈窕的身段上,反而平添了几分怀旧的韵味。还有她头顶上的帽子,也是从姐姐的衣柜里找到的,姐姐好像很喜欢戴帽子,在一个专门存放帽子的衣柜里少说也存了有二三十顶,冷翠随便拿了顶,就跟身上的呢裙很搭调。

而冷翠所处的码头其实也算个小型的广场了,竖立两根高大的圆柱,一根圆柱上的雕塑是威尼斯城徽飞狮,另一根圆柱上的装饰是拜占庭时期的保护神狄奥多尔。中间不可以走的,当然没有护栏,但是明白的人都不从那里走。当地人说从中间走过会倒霉的,因为以前这个地方是囚犯被处决所走过的地方。这些都是冷翠从飞机上的旅游画册上了解到的,和旁边乘客聊天时也了解了些。按照画册上提示过的,往里亚托桥的方向应该有两条名品街。果然,走过去名牌服饰店一间接着一间,冷翠眼尖,没费多少工夫就找到了一双跟衣服和帽子很衬的鞋子,一试,正合脚。走累了,旁边正好有个咖啡厅,她进去喝了杯咖啡再出来,很快就看到在一个古老而壮观的广场上,数不清的鸽子飞起飞落,广场上立着四匹大铜马,不用说,这肯定就是文弘毅所讲的圣马可广场了,身边正好有个导游带领着一批中国游客走过来,导游拿着扩音器大声解说道:

"圣马可广场一直是威尼斯的政治、宗教和传统节日的公共活动中心,1797年拿破仑攻占威尼斯后,赞叹圣马可广场是'世界上最美的广场',因此曾下令把广场两边的总督府改为行宫,至今人们还把它叫做拿破仑宫。广场左边是圣马可大教堂和巴西尼加钟楼,右边是总督府和圣马可图书馆。请大家再看教堂的正面,是科雷尔博物馆和新政厅。"

冷翠走到广场上,又发现有好多记者在拍照,原来有明星在这里观光。刚才在机场都"摸"到阿汤哥了,现在再大的星冷翠也没了凑热闹的兴趣。她选了个露天咖啡店坐下,点了份点心,权当午餐了,一边喝咖啡,翻报纸,吃点心,一边看人。因为冷翠发现那些旅客其实有很多是很好看的,虽然她对洋人一点兴趣都没有,但却不得不承认很多年轻的欧洲人有非常精致的五官,特别是意大利人,不论男女,高大俊美,皮肤永远是古铜色,都像是时尚杂志里的模特儿。

因为落日的时间尚早,文弘毅这时候也应该在飞机上,通不了手机,他还要两个多小时才能到呢。跟他见了面,就可以一起在那座著名的叹息桥上等姐姐约的人了,Jan,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同时跟两个男人见面,冷翠总还是觉得怪怪的。

用完午餐,冷翠决定不枉此行,到附近转转。威尼斯可是举世瞩目的旅游名城啊!她上了挨她最近的圣马可大钟塔,据说是威尼斯最高的建筑物。到达钟楼顶上,远眺全城风光,冷翠心情也顿时舒展开来,据说圣马可是为纪念对此城至关重要的SanPolo而修建的,他说的一句十分著名的话就是他在这里的时候说出来的:"不要失去信心,神自有安排。"

冷翠很喜欢这句话。

是的,没什么好担心的。不管能不能在叹息桥上见到姐姐约的那个男人,冷翠觉得她已经做了她能做的,欠了债又如何呢,上帝会给她一条出路的。

从塔上下来,到教堂转了圈,冷翠还造访了威尼斯闻名于世的玻璃和水晶商店,手艺师傅的技术精湛得让人拍案叫绝。而因为狂欢节的原因,威尼斯的面谱也很有名,风格各异,冷翠看了觉得很新鲜,随便买了一个,拿在手上,越看越喜欢。

这时候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刚好两点,文弘毅该到了,冷翠急急地朝广场右边的叹息桥走去。跟画册上的图片上一样,所谓的叹息桥,就是一廊桥横架在河面上,很不起眼,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有名。冷翠先进到总督府,然后再从总督府走到桥上,很多的人,挤得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

冷翠透过廊桥上的小窗户往外面看,只看到弯弯曲曲的河巷,和河面上来回穿梭的"贡多拉",传说威尼斯的囚犯每天只有两分钟的时间可以感受到阳光,那就是走过这座桥的两分钟,其余的时间都关在封闭的地牢忍受着酷刑的折磨,见不到太阳,看不到月亮,更见不到自己的亲人,囚犯在走过叹息桥的时候看到自己昔日的恋人身边伴了另外的人,于是感叹自己的所作所为,但是已经追悔莫及。问题是人生的很多事情,是后悔不过来的,叹息又如何呢?

叹息桥,是不是警告相恋的人们,抓紧对方的手,不要错过,如果让对方朝着自己相反的方向走去,再坚定的爱情都只能成为自己的回忆,而自己一旦成为对方的过去,就只能在对方的回忆中成为卑微可怜的配角。没有人愿意自己成为别人的过去,成为回忆中的角色。冷翠,此时也忍不住深深地叹息……

三点了,文弘毅还不见踪影。

冷翠掏出手机,打不通。怎么回事?飞机晚点了吗?

四点,五点,还不见他来。冷翠的脚早已站得发麻,只得靠着桥上的回廊休息,已经不抱希望可以等到文弘毅了,他可能是因为什么原因耽搁了行程,他不是个不守约的人。而此时夕阳透过窗子照在她肩上,洒下一片金色,冷翠猛然意识到,已经到了落日时分,姐姐约的那个人该来了!

她立即变得紧张起来。举目四望,没有人像是认识她。好笑,她也不认识那个男人啊,又怎能保证那个男人会认识自己。

六点。桥里的光线越来越暗。冷翠这时候是真的叹息了,两个都等不到,唉,看来她跟这两个男人都没缘分。百无聊赖中,她把面谱戴到脸上玩,透过面谱上的"眼睛"看外面的世界,多了一份神秘和新奇。她忽然想起看过的一部古装电视剧《大明宫词》,周迅演的太平公主也是戴着一个昆仑奴的面谱,在熙熙攘攘的长安街头认错了人,意外地揭开了后来成为其驸马薛绍的面谱,从而演绎出一段凄婉动人的爱情绝唱……电视剧的很多剧情已经模糊,但周迅揭开薛绍面谱的刹那间光华,却深深印在了冷翠的脑海中,那种男女间初见时最极致的美被镜头诠释得淋漓尽致。而现在是公元二十一世纪,意大利威尼斯,还可能有这样美丽的邂逅吗?正浮想联翩着,肩上突然搭过来一只手,刹那间,冷翠几乎停止呼吸,刹那间,太平公主初见情人的极致之美会在她身上重现吗?

冷翠压抑着呼吸根本不敢回头。

会是谁的手?文弘毅的,还是Jan的,或者是陌生人的?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十秒钟后转过头去……

透过面谱的"眼睛",她看到夕阳的斜照中,一个穿着件浅灰色风衣、戴着墨镜的男人站在她面前,半边脸映在夕阳的余晖里,半边脸上罩着阴影,让他的脸看上去显得很不真切,眉头紧蹙,嘴角抽动,好似很激动。冷翠只觉得天旋地转,这,这就是神的安排?她颤抖得就要晕过去。

又是中英文一起上。

"你是Jan?AreyouJan?"

"Yes,I?mJ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