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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陈慕白

这是一间小姐闺房,室内的摆设繁复典雅,那兽头香炉安静地燃着,幽幽地吐着袅袅轻烟。正是炎夏时节,然而这间卧房却窗门紧闭,热气散不出去,凉风透不进来,闷得人胸口发窒。

语琪仰了仰头,盯着这屋子的橫梁看了半天,也没见到半个人影,更别提什么影卫了。

是的,这一次她的任务目标,就是那种经常出现在女尊文中的万年炮灰一族——影卫。

她现在的这副身体姓陈,是当朝那权势滔天、专权擅断的陈相之女,或者直白一些地说,她的父亲就是个蓄谋着谋权篡位已久的奸相,妥妥的反派设定。陈相奸到了什么地步?陷害忠良、中饱私囊、结党营私、意图篡位之类的事他不是正在做就是正在谋划着做,就算他不走到篡位那一步,也足以被拉上刑场斩首了。

而在陈相如螃蟹一般横着走的日子中,唯一敢跟陈相这个反派主角叫板的,就是原著中的男主镇北将军萧青。萧青绝对是按照忠臣良将的标准模子造出来的,只懂得忠君报国,根本没有那根向权贵低头的筋。

陈相虽然披了个反派皮,却实在不是什么枭雄奸雄,脑子也不怎么灵光。萧青不服他,总跟他对着干,他生气恼怒了几年终于想出了个臭到极点的馊点子,那就是把自己唯一的女儿嫁给他,把这个老跟自己唱反调的小年轻变成自己的女婿,然后就能硬生生地把这个手握北方军权的家伙拉到自己的阵营中了。

男主萧青不乐意啊,他早已爱上了女扮男装参军的女主,怎么肯娶一个奸臣之女?但是再怎么不乐意也抵不过陈相请下来的那道圣旨,于是这对可怜的鸳鸯便硬生生地被拆散了,直到后来陈相谋逆,萧青带兵进京手刃奸相,这才顺理成章地休掉了相看两生厌了数年的妻子,娶了女主为妻。

为何一个丞相之女会有贴身影卫保护?这便是陈相这个不着调的爹一拍脑门子决定的。

身为当朝最招仇恨的奸臣,陈相一年中总有那么几天会遭到爱国人士的刺杀,受他拖累,陈府中稍重要一些的主子也有被绑架被刺杀的危险。陈相在各路人士锲而不舍的刺杀之下,终于忍无可忍无须再忍了。他花费了数年时间,培养了众多影卫,然后正妻小妾嫡子庶子嫡女庶女每人派发一个,实现了一天十二个时辰的贴身保护。

现在的剧情,正进行到了陈相逼萧青娶自己的女儿,而不但萧青不愿意,就连陈大小姐也抵死不愿嫁给一个满身汗味只懂得打打杀杀的将军。不过陈相虽然脑子不大够用,教训女儿的手段还是有的,而且还十分的粗暴——你不愿意,那就关到你愿意。

贴身丫鬟全数撤出,佳肴美食一律断绝供应,每日只有稀饭馒头,窗门紧闭不说,门口还站着几个身材魁梧的侍卫,让你想逃婚想私奔都没门。

如果不是语琪正好接管了这副身体,或许那陈大小姐坚持不了几日就要投降了。只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已有两个时辰,却实在没有看到陈小姐的那位传说中的影卫陈慕白。

慕白这个名字还是原来的陈小姐起的,陈慕白原来的名字是九,一个毫无意义的代号。根据原著来看,陈慕白不愧是陈相培养出来的影卫,一样属于粗蛮派的,武力值高到在萧青手下也能全身而退,但是脑子却跟陈相一样丝毫不管用,每次只会按照一肚子坏水的陈小姐的命令行事,忠心耿耿却不知变通。

语琪的任务便是没事找事地到北方给男女主找麻烦刷存在感,顺便让这个死心眼的影卫喜欢上自己。

想到此处,她清了清嗓子,低声唤道:“陈慕白。”

话音刚落,眼前便是一道黑影掠过,再睁开眼看时,已有一个少年沉默地低着头,单膝跪在了自己面前。

这是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皮肤微褐的少年,说不上多俊美,顶多能算得上是清秀,唯有一双眸子生得令人印象深刻。他的瞳孔部分似乎天生比常人多些,一眼看过去黑沉沉的,像是一潭浓得化不开的墨,再加上他睫毛浓长,又带些自然的卷翘,更显得眼眸深邃。

语琪偏了偏头,坐在床上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他身上是一袭式样简单的黑衣,腰带束得很紧,显出少年特有的细细腰身,及腰的黑色长发干净利落地由同色发带高高束在脑后,显得干净利落又英俊挺拔,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剑。

或许是被她目不转睛地盯得时间有些长了,陈慕白将本就低着的头往下又压了一些,几乎快埋到胸前去了。

语琪不禁好笑,“又不是头一回见我,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她不说还好,这么一调笑,从未被人取笑过的陈慕白更是把头压得低低的,只留给她一个漆黑的后脑勺。

原本的陈小姐也算是个满肚子坏水儿的主,虽说不算绝顶聪明,还是有些小腹黑的,只是在原著中,她那些腹黑都用在了如何给萧将军找不痛快上,根本没空搭理这位沉默寡言又无趣的贴身影卫。

语琪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勾了勾唇,“别愣着了,去帮我倒杯水来。”

得了这句命令,陈慕白像是舒了一口气一般,立刻起身去倒了一杯已经凉透了的茶端过来,然后跟个死了八百年一般的僵尸一般,手臂僵直地把茶杯直挺挺地戳到她面前,声音沉沉,毫无一丝生气,“水,小姐。”

怪不得原先的陈大小姐不待见这位呢,内向沉默不会说话也就罢了,连倒杯水都搞得这么大阵仗,他能受宠就怪了。

语琪心中暗自摇头,面上却仍是笑吟吟地看着他,“你站那么远,是想要我起身去接?”

陈慕白这才跟接近千年老妖的童男童女一般,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一步,将茶杯递到她面前,愣头愣脑地又重复了一遍,“水,小姐。”

语琪此刻脸皮已经磨炼得极厚,一点儿也不羞涩地往前倾了倾上身,准备就着他的手抿一口茶。

然而她似乎高估了对方的脸皮厚度,还未等她的唇碰到杯沿,陈慕白就像是见了鬼一般蓦地退后一步,握着茶杯的手几乎是带着残影自她唇前收了回去。

语琪被他这么大动静弄得差点栽一跟头,直起身来后没好气地看他一眼,“你躲那么远做什么?我会吃了你吗?”

陈慕白倒是实诚,低着头沉默地摇了摇头,好像她刚才真是在问话一般。

语琪哭笑不得,实在不知该如何说他,只好放沉了声音,摆出大小姐的架势,“过来。”

对方不敢违逆,只能一步一挪地走过来,面无表情地站在她面前,只是浑身肌肉绷得极紧,如临大敌一般。

“挡刀挡剑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紧张。”语琪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无奈地摇了摇头,自他手中接过那杯茶优雅地抿了一口,状似随意地道:“这些年来,我对你如何?”

按照一般的剧情发展,这时候无论是真是假,这么问的人都会得到同一个回答,“小姐待属下恩重如山,属下愿为小姐上刀山下火海”。

但是陈慕白这个石头脑袋根本不懂得如何说场面话,沉默了一会儿后竟然干巴巴地道:“尚可。”

语琪很是一愣,深吸了一口气,才略有些艰难地咽下了那口凉茶。虽然对方临时改了台词,她也得继续硬着头皮演下去,“行,尚可。算不得好,但至少也是尚可对不对?如今我快被父亲饿死了,就算看在这些年你我主仆之情的分儿上,你也得帮我一把。”

她的本意是要说服他带着自己跑出去,但谁知道对方根本没有体会到其中深意,只听到了这话最浅层的含义。

“小姐不会饿死的,”他一板一眼地道,“粥和馒头很快就会送来。”

语琪咬牙,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从牙缝中挤出了一句,“粥和馒头我咽不下去,可以吗?我现在闻到粥的味道就想吐……你在干什么?”

话还未说完,就见对方将右手伸进了怀中,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

语琪眼看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块被油纸包着的拳头大小的东西,然后笨手笨脚地打开,露出了一块已经被压得扁塌塌的凤梨酥。

这期间他一直低着头,没有看她一眼,因为手笨,还不小心把本就一塌糊涂的凤梨酥又压塌了一个角。

语琪怔怔看了片刻,接过那块凤梨酥,不敢置信地打量他,“给我的?”

陈慕白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手中那块惨不忍睹的点心,一副淡然的模样,耳根却是不易察觉地染上了一片薄红。

“呃……”语琪有些反应不过来,下意识地便道了一句,“谢谢。”

话音刚落,本就红了耳根的陈慕白更是连脖子都红了一大片,手足无措地又退了一步,好像面对的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语琪无奈地拈了一块凤梨酥放入口中,抬起眼看了看他,试探地问道:“这是特意给我买的?”

出乎意料,对方点了点头。

语琪一愣,继而忍不住笑了。这就像有个人原本期待着有个馒头,但到手了才知道是个肉包。

她笑得眉眼弯弯,“那你刚才怎么不给我?”

陈慕白低着头,声音依旧沉沉的听不出喜怒,“您没说饿。”

语琪沉默了片刻,不禁忍不住开口问:“那如果我一直没有说饿呢?你怎么办?等到它发霉吗?”

陈慕白摇摇头,“属下会吃掉它。”

陈慕白,你赢了,赢得漂亮。

在锦衣玉食中长大的千金小姐,过了这两日稀粥馒头的苦日子,的确是饿得惨了,虽然这块凤梨酥明显甜腻了些,但语琪还是很快就着凉茶将它吃得渣都不剩了。

像根木头似的杵在一旁的陈慕白见她吃完了,面无表情地自怀中又掏出了一小块被油布包着的小糕点,笨手笨脚地打开后递到她面前。

这呆小子不知道是太紧张还是练剑练得快走火入魔了,不过是递个点心,他却像是握了一把剑朝敌人攻击似的,快狠准一样不落,也亏得语琪比常人镇定得多,这才能强压住往后倒的冲动稳坐在原地。

是一块茯苓糕,依旧是像被人照着正中砸了一拳一般,扁塌塌的,周围散落着一堆碎渣。

语琪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这才抬手接过,“既然还有的话,你刚才为什么不一起拿出来?”

他低着头,声音木木的,“吃不完的话,会浪费。”

语琪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如果第一块凤梨酥她都吃不完的话,那么两块一起拿出来的话就必定会浪费。

真是的,陈府克扣你月钱了吗,怎么节约意识这么强?

语琪咬了一口茯苓糕,忽然想到了些什么,眯着眼睛看向他,“如果我把这块也吃完了呢?你会再掏出第三块、第四块糕点吗?”

陈慕白一愣,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她,细长的黑眸瞪得比平时大了一些,看上去像是只正在偷骨头吃却被主人发现的小呆犬。

一看就知道她猜对了,而且猜得还不是一般的对。这孩子实在是实诚,一看就是不会撒谎的那种,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

语琪干咳一声,忍笑道:“你怀里到底藏了几块啊?小腹看上去明明还挺平坦的,怎么做到的?”

似乎是知道被看穿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分外诚实地对她比了个手势,修长有力的五指平平张开,见她明白了,又缓缓合拢,收到身侧。

“五块?你真行!”

语琪眼角的笑意还未完全舒展开来,手中的茯苓糕以及包凤梨酥的那块油布便被他莫名地一把抢走。只见一道残影在面前闪过,他的身形已在眼前消失。

陈慕白前脚刚走,就有人无声无息地自外间走入,像是根本看不见她一般,不行礼也不交代,只面无表情地将托盘中的一碗清粥和两块白馒头放在她身边的矮案上,便沉默地转身离开。

愣了一愣,语琪才明白,刚才陈慕白拿走自己手中糕点是想帮自己隐瞒偷吃糕点的事。看不出来,这小子看着呆呆愣愣的,真到关键时刻竟然还挺机灵。

她哧的一声笑了出来,“他走了,你出来吧。”

话音刚落,便有丝微风自身边吹过,荡起一缕落在肩上的发丝,再定睛一看之时,陈慕白已经立在了身旁,摊开掌心朝向自己,稳稳地托着那半块白白的茯苓糕。

语琪抬手接过,笑吟吟地看向他,“他们送的粥和馒头我都不想吃,放那儿会浪费,不如你替我吃掉?”她顿了顿,半眯着眼地摸了摸下巴,“这样也可以算作一种礼尚往来。”

听到“会浪费”三个字,他几乎没有半丝犹豫地便应了一声,面无表情地伸手去端案上的那碗清粥。

眼看他端起粥便又要使出“一秒隐”的惯招,语琪连忙拦下,“就在这吃吧,不管是坐在横梁上还是藏在柜子后都不方便。反正这里只有你我两人,没有拘束的必要。”

陈慕白是个极其听话的属下,他几乎把忠心耿耿这四个字刻到了骨子里去,主子说一,他绝对不敢说一点一。

于是他留了下来,跟个木桩子一般直挺挺地站着,端着那碗粥便往嘴里倒。

“你慢点儿,我又没拿着鞭子抽你,你急什么?”

他闻言,动作停顿了一下,把手中的碗端平了,喝一大口,停一会儿,再喝上一大口。

语琪沉默而无奈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不怀好意地微微一笑,“看你喝得那么有滋有味,我也想尝尝看了。”

对方一怔,瓷碗挡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只露出那双黑黝黝的细长双眸。他定定地看着她,似乎是在判断她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

语琪立刻摆出真诚的脸,“真的,食欲都被你挑起来了。”

之前说过了,陈慕白是个极其听话的属下,所以她说完后,他迟疑了片刻,便把碗缓缓递到了她面前,只是看起来还是有些犹疑,“属下喝过了。”

“嗯,我看见了。”语琪好笑,举了举手中的糕点,“我没手拿碗,你喂我喝一口。”

他愣了愣,木着脸做着最后的努力,“属下去帮您再端一碗来……”

上一次想就着他的手喝口茶已经失败了,语琪完全不想再迎接第二次失败,立刻斩钉截铁地道:“等你端过来时我已经不想喝了。我又没让你去替我挡剑,你磨蹭什么?”说罢干脆也不等他提供服务了,自己凑上去,一低头,就着他的手尝了一口粥。

还没来得及体会成功的欣慰,对方的手就反射般地往后一缩,却又碍于命令而猛地停住了。这一荡一停之间,本就稀稀拉拉的清粥丝毫不令人意外地晃了出来,浩浩荡荡地洒了她一领子。

语琪还什么都没说,对方已经扑通一声单膝跪了下来,沉默地挺直了脊背,头却埋得低低的,一副等待责罚的模样。

陈慕白虽笨手笨脚,但他有个实在惹人喜欢的优点:话少。

沉默寡言的人即使偶尔犯了些错,也不会惹人厌烦,更遑论她本来就没怎么生气,只是觉得有些无奈。见他如此,不免觉得有几分好笑,一边拎着领子抖了抖,一边摆了摆手道:“没事,我自己惹的祸,与你无关。去帮我拿件衣服来,我换一下。”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低低应了一声是,话音未落,身影已在她的面前消失了。

语琪用帕子擦拭了一下领子上的米粒和稀汤,等擦得差不多了,陈慕白还没回来。

她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按照他的速度,就算瞬间消失后又瞬间出现都算是正常的,去了这么久,就算是个不懂武功的普通人也该回来了。

又等了片刻,语琪干脆起身去找他。

隐约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她不紧不慢地顺着声音的方向找过去,一眼便看到了几个半人高的沉木箱子,而箱子旁边,正站了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

一口箱子已经打开了,里面整齐地放着些日常换用的衣裳,他背对着她,手里正拿了一件青缎掐花对襟外裳,一动不动不知在发什么呆。

语琪好奇地看了他半会儿,这才缓缓朝他走去,“你在干什么?”

像是被她这一声问惊醒了一般,他蓦地转过身来,慌张地将那件外裳背到了身后,头垂得低低的,一言不发。

随着她靠得愈来愈近,他的身体绷得也越来越紧,其僵硬的程度堪比在棺材里躺了千年的僵尸。

语琪最终在他面前站定,看了他一会儿,并没有绕到他背后去看,而是缓缓踮起脚,握住他的肩膀。

陈慕白猛地一震,像是自知犯了错的大犬一般把头往胸前又埋了一埋,像是正被点燃了引线的火炮对着一般。

语琪简直要因他的这个反应笑出声来,好不容易忍下,手上微微用了些力,让他转过身去。

以两人体力之间的巨大差距来看,若他要坚持下去,她是万万撼不动他一丝一毫的,但是她只是轻轻地一推,他却没有丝毫抵抗地顺着她的力道缓缓转过身去了,只是黑眸中写满了“我死定了”几个大字。

待他完全转过身去,语琪才发现他手中捏着的那件青缎掐花对襟外裳不知为何裂了个口子,一看便知是被这个武功高却完全不知如何控制力道的呆小子不小心撕坏的。

多大点儿事儿,紧张成这样。

语琪扯了一下那件外裳,没扯动,又扯了一下,终是拿到了手中,笑吟吟地抬起头刚想取笑他几句,却只见一道残影掠过,几口箱子旁已经空无一人了。

强压下胸口的闷笑,她故意板着脸道:“陈慕白,出来!”

无声无息的,他低垂着头出现在几口箱子前。

语琪拎着那件外裳笑吟吟地看着他,“可以啊,陈慕白,武功越发精进了,一炷香还未过,连着毁了我两件外裳,长进了啊。”

他沉默着,耳根却缓缓染上了一片薄红,一脸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的神情。

捉蛇须捉七寸,阴人要抓弱点。

语琪似笑非笑地将那件外裳随意地扔回了箱子,“说吧,怎么处理?”

陈慕白沉默了片刻,木木地道:“属下会赔。”

还真是实诚得不行,语琪笑了笑,“不需要赔,你只需要帮我做一件事。”

他愣了愣,抬起头来看她。

语琪微微一笑,“带我私奔。”

私奔,一般指女子和男子不顾家庭的阻拦,私自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最普遍的私奔配对是千金小姐和穷苦书生,当然,有的时候也会有奸臣之女和无名影卫这种古怪的配对。

如果要私奔的话,你必须拥有以下条件:一是足够的盘缠,这个直接决定了你们是否需要在后半生亲自去验证贫贱夫妻百事哀的钢铁定律;二是可以实现的逃跑计划,这个由个人情况决定,对于小家碧玉而言,或许就是借着出门上香的机会然后看准机会尿遁,但是对于正在被软禁且即将嫁去北疆为将军妻的丞相之女而言,似乎有些困难,不过也不是做不到。

就算撇去这一切不谈,你首先要具备的基本条件就是:一个愿意和你私奔的对象。

对于语琪而言,盘缠和计划都不是问题,最难以攻克的难题是,说服陈慕白带自己私奔。

之所以困难,不是因为他惧怕惹事惧怕死亡惧怕同陈相敌对,在接受漫长训练的过程中,影卫所要学习的第一课就是克服畏惧,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在危险来临的第一时刻毫不犹豫地挡在主人身前。所以,所有通过了最后考核成为影卫的人,都是无所畏惧的,只要主人的一声命令,无论是刀山还是火海,他们都能眼也不眨地一往无前。

真正的困难是每个影卫都必须铭记的一条训谏:主人永远是主人,不可亵渎,不可攀附,不可肖想。

无论是以前的九,还是现在的陈慕白,都是一个极其优秀的影卫,他虽然有时候笨手笨脚了一些,但是对于一些事却看得很清楚,比如他和陈大小姐之间所横着的不可逾越的鸿沟,比如他自己的地位和身份。

他不聪明,但是很有自知之明。他明白,即使自己做得再优秀,也不过是一个曾在街头行乞的乞儿,幸运一些的话,或许一辈子有几次小失误但没有重大过失,这样就可以在年老之后领上一笔钱财退下来,得一个能够安养晚年的善终。在这样朴实平凡的愿望之中,并没有什么同女主人花前月下的妄想。陈大小姐在他眼中是在关键时刻要用性命保护的主子,是要用一生向其效忠的人,却不是可以倾注感情的对象。对于一生只为一个主人而活的影卫而言,感情是太奢侈的东西,他们唯一拥有的只有忠诚。

所以,在听到“带我私奔”这句话时,他只有惶恐不安。那双黑沉沉的细长双眸一下子瞪得溜圆儿,其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惊喜,只有惊吓。

语琪自然看出了他的不安,也知道此事不可逼得太急。她看得清楚,此时自己与对方之间只是普通的主仆关系,好感度还未积累到谈情说爱的程度,所以目前唯一能做的只是先给对方埋下一个隐隐约约的暧昧因素。因而,在心中暗叹一口气后,她别过脸,定定地看着一旁的屏风轻声道:“不用紧张,我开玩笑的。我的意思是……带我逃跑吧。”

陈慕白一怔,继而绷紧的肩膀立刻放松了下来,像是有人把架到他脖子上的剑终于拿开了一般。

语琪刚转过头来,就看到他这一副松了口气的神情,不由得挑了挑眉,“你这种甩掉大包袱的神情是什么意思?我配不上你吗?我是丑还是胖你这么不待见我?”每问一句,她便朝他逼近一步,气势一次比一次迫人。

他张了张嘴,却嘴笨得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讷讷地闭了嘴,不由自主地被逼得往后退了两步,后背猛地撞上了身后的几口箱子。

此时此刻,语琪又逼近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被她拉近到了一抬手就足以拥抱的程度,但她却什么都没做,只是微微偏着脑袋,挑着眉看他,明明在身高上矮了不止一头,却像是由她俯视着他一般。

语琪抱起双肩,似笑非笑地道:“说啊,在你眼中,我长得很丑吗?”

他慌张地低下头,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耳根蓦地红了一片。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微微倾了倾上身,凑得更近了一些,继续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他道:“那么,我是美人吗?”也不知是不是上一次任务的影响,语琪只觉得自己的脸皮厚了许多,问出如此自恋的问题也没有觉得丝毫尴尬。

陈慕白迟疑了片刻,终是痛苦而艰难地点了点头,耳垂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

她勾了勾唇,坏心眼地用食指戳他的胸膛,“既然不丑,又是美人,为什么避我如避蛇蝎?带我私奔比带我逃跑可怕很多吗?”

或许是被逼到了极限,他闭了闭眼之后,又再一次地使出了“一秒隐”的惯招,瞬间便无声无息地自她面前消失,只留下一片空空荡荡。

语琪忍不住低下头轻笑了一声,却也没有再逼他出来。

一张一弛,才是追人之道。陈慕白这孩子脸皮太薄,追得太紧的话他会跑得更远的。

语琪随意挑了一件外裳换下,低头系着腰带,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对着那个不知藏身何处的人道:“自我五岁那年开始,你就跟着我了吧。”她顿了顿,又故意感慨一般地轻声道:“这么一想,有记忆以来的一大半岁月,在我身边陪着的人都是慕白,可现在父亲要让我嫁人了,新郎却不是你,莫名觉得有些为你惋惜呢。”

话音刚落,便听到啪的一声,身后似乎有东西摔落在地。

语琪一怔,继而转过身来,看见地上摔落了一只锦盒,不禁勾了勾唇,弯腰捡了起来,摆到一旁的柜子上放好,故意语重心长地对着面前的空气道:“父亲还曾跟我说,你是他培养出来最优秀的影卫之一,怎么到了如今还会这么不当心地碰落东西?”说罢摇了摇头,回身朝内室走去。

在床前站定,语琪漫不经心地环视了一圈周围,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还不出来?你又不是二八年华的黄花闺女,玩什么娇羞,对我撒娇可是没有用的。”

话音落地,她在心中默数:一、二、三……

又是无声无息的,陈慕白一声不吭地出现在她身后,一直面无表情的脸上暗红一片,看上去尴尬又无奈,“小姐。”

语琪笑着转过身,“嗯,终于肯赏脸出现了?”

对方低下头,声音被压得低低的却无比清晰,“小姐,以后请不要再开这样的玩笑,这有损您的闺誉。”

她唇角的微笑冻结了一瞬,继而缓缓收回,尴尬的死寂之中,她面色淡漠地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别过了脸,垂着眸子轻描淡写地问:“在你眼里,我无论说什么,都是在开玩笑吗?”

他沉默地摇了摇头,脸上仍带着还未来得及褪去的薄红,目光却已然坚定,“在属下心中,小姐永远是主子。”

陈慕白有时候看起来很笨,但是他却有着比谁都清醒理智的内心。

语琪心中暗叹一口气,面上却是微微一笑,声音轻柔却也同样坚定,“不要随便在我们之间划出一个不可逾越的界线,那并不明智。”她顿了顿,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三分,“因为我这个人……最喜欢突破界线。”

说罢,她便眼含笑意地往后倾了倾身体,万分从容地放任自己朝后倒去,就像那空无一物的身后有一张能够接住她的床似的。

多年来接受的训练已经刻入了骨髓,无论她是不是故意跌倒,陈慕白都下意识地在第一时间伸出了手臂,拦在了她的后腰上,阻止了她往后倒的趋势。

感觉到温热有力的手臂扶在腰上,语琪忍不住笑了一下,唇角的笑容看起来蔫儿坏蔫儿坏,像是一只刚刚恶作剧成功的小狐狸。

赶在对方放手之前,她动作灵巧地翻了个身,灵蛇一般地紧紧贴上了他的胸膛,并且扬扬得意地勾了勾唇,耍无赖一般抬起头看他,“温香软玉在怀,有什么别样的感觉?”

陈慕白的眼神很干净,毫无旖旎杂念的那种干净,他没有回任何话,只是在沉默地将她稳稳扶起来后,放开了手退开一步,规矩地行了一礼后便再次自她眼前消失了。

很快,夜幕降临了,整个丞相府都比白日清静了许多,而往日必定灯火通明的大小姐的房内,此时却是一片漆黑,空荡荡的房间内只有语琪轻缓平和的呼吸声。

陈慕白自那事之后就一直没有再出现过,这一点语琪并不讶异,她清楚地明白,自己做得有些过火,或许还有些吓到了他。不过在那种情况之下,如果不来点儿狠的,他或许真会以为自己只是在同他开玩笑。

对于陈慕白这种脑子一根筋儿、认准了什么就不会改变的人而言,轻飘飘的“只是玩笑”四字就足以将曾经、现在以及将来可能会产生的感情全部摧毁。比起这个,她宁愿被他暂时躲避。

然而,就在她昏昏沉沉正要陷入沉睡之时,却隐约感觉到有人拉起了那盖在自己腹部的薄被,将它往上提了提,重新掖好。

向来浅眠的语琪几乎是立刻就清醒了过来,一抬手便稳稳地握住了他的手腕,“陈慕白?”

手下的皮肤温暖平滑,她微微用力,手指扣紧了他的腕骨,并不给他逃脱的机会。

语琪缓缓坐起身来,偏过头去看。她没有点蜡烛,所以室内只有一片浓重的黑暗,而那个站在床边的高高瘦瘦的身影也只能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形轮廓,看不见五官,看不清表情。

他没有说话,只是无声地站在原地,被她捉住的手臂有些僵硬。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语琪已经可以想见他此时此刻紧张而尴尬的神情。

她有点儿想笑。

片刻的沉默过后,语琪在漆黑一片中轻声道:“如果实在很为难的话,就把下午的事忘掉吧。”一切都没入黑暗的深夜最适合聊这种话题,谁也看不清谁的情况下,可以避免许多尴尬,而且在暧昧的深夜中响起的声音,总是比白日多出几分魅惑。

“把这事忘掉吧”可以算作这世上最虚伪的话之一,如果能够忘掉的话早就忘记了,怎还会用得着你再多一句嘴?然而该说还是要说,至少这句话说出来后,可以给对方一个可以下的台阶,可以给双方一个若无其事继续相处的借口。

一直一言不发的陈慕白听到这一句话后,原本僵硬的肌肉明显放松了许多,低低应了一声是,那语气中无比庆幸的情绪就算是傻子也能听得出来。

说得俗气些,他就像是那些被猥琐下流的有钱老爷看中了要抬作偏房的忠烈丫鬟,刚准备上吊保全自己一身清白,就听到了老爷突然没兴致的消息,自然是各种如释重负,没当场笑出声来估计已经算是给她面子了。

因此,语琪在达到目的的同时不由得因不被待见而感到有些郁闷。

她坏心眼儿地一头倒回枕上,捉着他的手覆在自己的后背上,脸皮奇厚地笑吟吟道:“本来都快睡着了却被你吵醒了,作为补偿,你得哄我睡觉。”

黑暗之中,对方一声未吭,本来放松的肌肉又变得石头般僵硬,语琪差点笑出声来,却仍是不准备放过他,干咳一声,像模像样地端起了小姐架势,“你这是在抗命?”

对方的手僵硬了一瞬,终是缓缓地动起来,在她背上无比笨拙地轻拍着。如果天下哄孩子睡觉的母亲都如他这般手笨得像是在用脚的话,恐怕古代本就居高不下的幼儿夭折率又要迎来一个最新的涨停板。

任他拍了一会儿,语琪实在忍不住轻笑出声,“你这是在隔着被子给我挠痒吗?”

对方手上动作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动了起来,声音平平板板的,“睡吧,小姐。”

低低沉沉的嗓音在令人昏昏沉沉的深夜中格外令人安心,语琪愣了一下,也不知为何,那原本还想逗逗他的心思也淡了不少,倒是困意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在一片安宁的漆黑中,她有些疲倦地合上了眼睛。

本来还想道一声晚安的,但是却没想到,语琪的双眸刚合上,他便迅疾无声地在她后颈部连点两下。几乎是他手指离开的瞬间,她便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最后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想法是:好小子,平时看起来呆呆愣愣的,没想到这么会使坏,难道是天然黑?

次日日上三竿了,语琪才缓缓醒过来,睡得太久,浑身上下都腰酸背痛,她抱着被子蹭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慢吞吞地坐起身。她环视了一圈周围,没看到陈慕白,却眼尖地发现桌上摆着两块还散着热气的糕点。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起身自己换了身衣裳,随手拈了块点心进嘴里,然后开始收拾东西,将值钱的金银首饰差不多都收拢起来后,又去捡了两件看起来稍微朴素耐穿的衣裳包进了包袱中。

甫一转身,却见陈慕白无声无息地站在自己身后,不免小小地吓了一跳。

他沉默地自怀中掏出一把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匕首和一小瓶金疮药,绕过她放进那包袱中,“还要再备一些干粮和水。”

语琪随手捞过托盘里的两个馒头,随便用油布包了两下便塞了进去,头也不抬地道:“昨晚你点了我的睡穴?”

陈慕白身形一顿,略有些心虚地看了她一眼,低低应了一声。

她瞥他一眼,“可以啊,先斩后奏。”她顿了顿,往桌旁一靠,似笑非笑地抬头看他一眼,“是不是最近我太和蔼太慈祥了,所以你不怕我了?”

陈慕白闻言看了看她,怎么也没从那张年轻的脸上看出慈祥和蔼这种老人家特有的神色,忍不住抿了抿唇角,沉声道:“没有。”

话音刚落,她却蓦地站直了身,直直地凑到他面前,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笑了?”

他一怔,连忙别开眼神,慌乱得像是只被恶犬逼得无处可逃的呆兔子。

语琪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笑起来,“也不算太亏,被点次睡穴算什么,我们这棵石头般的铁树今日可是难得开了一次花。”她顿了顿,不怀好意地勾了勾唇,抱起肩歪着脑袋看着他,“慕白,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这话算得上是调戏了,没一会儿,他被太阳晒成蜜色的皮肤上就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红,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习惯性地想要再来一次“一秒隐”,却被她及时阻止了。

“行了,先别急着躲我,我们把计划定一下。”她收敛了脸上调笑的神情,迅速切换为谈正事的表情,一转身在桌前坐下,“我对外面那几个侍卫的武功高低不了解,说说看,你有把握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把我带出去吗?”

他看了她一眼,低下头道:“就算再多上几十个,属下也有十足的把握将小姐毫发无伤地带离。”虽然他仍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但是却可以轻易地自他的语气中感受到那种十足的信心。

语琪略带诧异地看他一眼,非常捧场地道了一句:“挺厉害啊,慕白。”

陈慕白这孩子脸皮实在是薄,她不过轻飘飘地夸了一句,他的脸又是红了一片,看起来就跟煮熟了的虾米似的。

没有人不喜欢听夸奖,即使看起来再木讷的人也一样。

语琪拨拉了一下包袱里的东西,询问似的看了看他,“既然如此,今晚可以出府吗?”

陈小哥要么沉默寡言,要么一语惊人,“只要小姐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

语琪默然地看着他,暗道这小子看起来挺沉稳可靠一人,没想到也有这么生猛的时候,也不知道悠着点儿,看起来倒比她还急迫似的,“不急,今晚天黑了再走,这样至少还要过一整夜,他们才能发现,如果现在就离开,等会儿送饭的来了就瞒不住了。”

他点点头,看了看那两个被她扔进包袱中的馒头,“小姐,您的干粮带得少了些。”

语琪挑了挑眉,“少吗?这玩意儿我咽不下去,啃一天都富余。”她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你一顿吃多少?”

对方沉默片刻,有些心虚地看了她一眼,缓缓抬起手,向她竖起四根修长的手指。

“一顿四个馒头?”

他点了点头,本来一张脸上已经褪得差不多的薄红又噌地烧了起来,从脖子一直到耳根,都是红通通的。

语琪别过头,语气沉痛,“怎么跟个饭桶似的?这样下去,我总有一日会被你吃穷的。”说罢抬手抚额,像模像样地感慨道:“真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

陈慕白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语调平平地道:“小姐,‘老子’的意思是父亲。”

“别挑我的错了,等会儿你再从厨房捞几个馒头什么的带上就行了。”说罢,语琪拿起他给的那把匕首随意地把玩,漫不经心地道:“慕白,你几岁成为影卫的?”

“属下五岁入府接受训练,八岁成为您的影卫,至今已有十年。”

语琪点点头,“也就是说你现在才十八岁是吧?”

他看了她一眼,没什么表情地淡声道:“比您大三岁。”

“行了,知道你比我大,这么小心眼做什么?”语琪无奈地笑了一下,熟练地转移话题,“父亲跟我说,要培养一个影卫至少要经过五年以上的训练,怎么你就训练了三年?”

陈慕白的神情仍是没什么变化,唯有眼中难得多了些不易察觉的笑意,“天赋的缘故。”

语琪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好一会儿才消化了陈慕白也有自大的一面这个事实,继而粲然一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扬扬得意道:“就像我天生长得美貌一样吗?”

陈慕白无言。

一轮残月静静地悬在空中,夜幕之下的丞相府静谧无声。

月黑风高不只是杀人夜,还是私奔出逃的好时机。

陈慕白面无表情地点了两个站在窗下的侍卫的睡穴,无声无息地往上一跃,半跪在窗前看向室内,“小姐?”

语琪已换上了一身他找来的黑色夜行衣,粗劣的黑布在别处都显得宽宽大大,却在脖颈以下、腰腹以上的部分格外紧绷。

非是她故意为之,而是这陈小姐发育得实在太好,才十五岁的小姑娘,却已长成了胸大腰细的标准火辣身材,简直是丧心病狂。

陈慕白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耳垂带着微微的红,声音平平板板,“可以走了。”

语琪扯着一个包袱小跑到窗边,毫不客气地命令道:“下来,转过身。”

对方什么都没有问便听话地执行了,轻轻一跃便落到了她面前,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语琪微微踮起脚尖,将那个不算大但也绝不算轻的包袱往他脖子上一挂,然后抬起双臂,搂住他的脖颈,轻笑一声,“走吧。”

一阵清风拂过窗外的树梢,没有人注意一道黑色的残影掠过扶疏之间,轻轻巧巧地越过了那足有两人多高的围墙。

风呼啸着刮过耳边,语琪贴在陈慕白的耳旁开口:“你这样不停歇地用轻功,可以坚持多久?”

他沉吟片刻,声音平平地道:“两个时辰。”

“那你来之前准备马了吗?或者马车?”

“没有。”

语琪拥着他脖子的双臂一紧,蓦地产生了一种掉头回房的冲动,但是她还是深吸了一口气,镇定了下来,“路过客栈或者酒肆之类的地方时停一下。”

“是。”

他们的运气很好,不远处就是一家悦来客栈。不知是不是听壁角的职业病犯了,陈慕白直接就带着她一跃跃上了客栈的屋顶。

语琪一脚踩在长了绿苔的湿滑瓦片上,差点失足摔下去,连忙一把捉住他的手臂稳住身子,“上来做什么,难道这上面的风景比下面好吗?”说罢,她忽然想起这上面的风景似乎的确比下面好一些,连忙干咳一声,伸手一指客栈后的马厩,“我们去那儿,牵一匹马当坐骑。”

他应了一声,夹住她的腰便将她带了下去。

就在语琪看中了一匹高大俊美的黑马,并准备浑水摸鱼地把它牵走时,在外面担任放风任务的陈慕白突然问了一句:“怎么把银子交给马主?”

语琪一边小心地解开缰绳,一边挑了挑眉,“我如果有银子给马主的话,你觉得我还会鬼鬼祟祟地在这里干这种事吗?”

此时此刻,陈小哥那平平板板的声音不知为何听起来异常正直,“偷马不该是您做的事,您包袱中的每一件首饰都足以买上许多匹。”

语琪噎了一下,缓缓抬起手指着外面,气势凌厉地道:“闭嘴,给我去放风,要是被人发现了我们都死定了。”

被拉上贼船的正直小哥挣扎了片刻,仍是转身去放风了,只是那张年轻清秀的脸孔却板得像是老头子。

等到语琪终于成功地将马牵出马厩时,第一眼就看到了陈慕白那满含不赞同的目光。

沉默片刻,为了不被看作“不知羞耻的小偷”,她只得耐心解释:“我包袱里只有首饰和换洗衣裳,这你也是看到了的,我连一枚铜钱都没有,又怎么给银子?”

对方很坚持,“那就随便留支簪子下来。”

语琪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而是微微偏了偏头,好笑地看着他,“我嫁给你了吗?你管起我的事怎么理直气壮的?”

陈慕白一滞,显然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种话,薄唇张了张又合上了,最终耳根微红地别开脸去,低着头小声道:“拿人东西,本来就应该给银子的。”

语琪无奈地看他一眼,终是从自己发中拔了一根簪子下来,端端正正地搁在马厩前,然后一转身,踩着马镫利落地翻身上了马。

前几次的任务让语琪早已把骑马这一技能点亮了,她像模像样地松松握着缰绳,驱着黑马走了几步,也没见陈慕白上马来。

她一勒马,疑惑地偏过头看他,“还不上来?等什么呢?”

对方紧抿着唇沉默了半天,才红着脸干巴巴地道:“属下……不会骑马。”

语琪差点从马上一头栽下去。

一身黑衣的挺拔青年深深埋下头去,恨不能在地上开个缝钻进去。

“那驾马车呢,会吗?”

他摇摇头。

语琪头疼地驱马绕着他转了一圈儿,“我就觉得,只训练三年实在是不可靠。”

对方别开脸,“属下接受的是保护女主子的训练,骑马及驾车都不是需要掌握的技艺。”他的语气仍是平平淡淡的,但不知为何却能令人听出一种委屈的意味。

语琪颇感好笑,借着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高度优势,抬手就在他的额头上弹了一下,笑吟吟地道:“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个选择,上马坐我后面,然后拽着马鞍也行抱着我腰也行,总之保证你自己别掉下去;第二个选择……”

她还未说完,对方就红着脸低声道:“属下选第二种。”

语琪哧的一声笑了出来,坏心眼儿地扯了扯缰绳,驱着马绕着他又走了半圈儿,“还没听第二种是什么呢你就决定了?可别后悔。”说罢拍了拍身前的位置,唇角的笑容坏得掉渣,“上来吧,慕白姑娘,哥哥搂着你。”

陈慕白低着头没说话,只是耳根慢慢地、一点儿一点儿地变成了粉红色,声音小得似蚊吟,“小姐。”语气无奈,像是无可奈何的埋怨,又像是不易察觉的撒娇。

语琪忍了又忍才没笑出声来,干咳了一声后才正经起来,“上马吧,坐我后面,再磨蹭下去天都快亮了。”说罢她松开了一只脚的脚镫,微微偏了偏头看他。

他低着头走上前,也没踩那只空出的脚镫,而是直接凭借轻功一跃而起,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她身后。

语琪笑了一下,也不再客气,直接踩上脚镫,“坐好了,跌下去我可不管你。”说罢一夹马腹,一扯缰绳,驱马掉了个方向,朝着城门处小跑而去。

赶到城门前时,正是天蒙蒙亮的时候,守门的士兵昏昏欲睡,语琪直接驱马出了城,头也不回地问身后的人:“两条路,往哪儿去?左还是右?”

陈慕白想了一下,“右边。”

语琪挑了挑眉,直接掉转马头往右而去。

接下来又遇到了几个岔路,她都是想也不想地顺着他说的方向而去,结果半个多时辰之后,周围的景象愈来愈荒凉,道路也愈来愈坑坑洼洼。

又迎来一个岔路口时,语琪干脆利落地一勒缰绳停了下来,回过头看他,“慕白,你指的路是往哪儿去的?”

对方一愣,“指路?”

语琪嘴角抽了抽,“我问你往哪儿走,你斩钉截铁地一会儿说左,一会儿说右,不会都是随便说说的吧?”

他没说话,只是略有些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语琪一看,便知道这小子估计就是胡乱指的,顿时头大如斗,“很好,托你的福,慕白,我们如今迷路了。”

夜幕西垂,月出东山。

黑马被随意地拴在了一棵半人粗的树上,用就近收集来的树枝点着的火堆毕剥毕剥地燃着,明灭不定的火光映在陈慕白的侧脸上。

他半跪在火堆旁,正处理着刚刚捉来的野鸡,神情很专注,那双本就比常人漆黑的眸子似乎更显深邃了一些。

语琪挪了挪,凑得离他近了些。

陈慕白感觉到了她的靠近,正将内脏往外扒的手微微一顿之后,又继续动了起来。

语琪缓缓将下巴搁在膝头上,偏过头去光明正大地盯着他瞧。

残月高挂,繁星满天,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夜风吹过树梢时发出的沙沙声和火堆燃烧的毕剥声,两人的眼底都倒映着明明灭灭的火光。

在她毫不掩饰的目光之下,陈慕白手下的动作越来越慢,直至最后完全停了下来,木着一张脸抬起头来看她,平平板板的声音中透着几分无奈,“小姐。”

语琪笑了一下,坐起身来挪到他身边,半跪着直起上身,双手无比自然地搭在了他的肩上。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的肩膀僵硬了一瞬,他身上那略有些粗糙的衣料摩擦着她的掌心的同时,也传递着他的体温。

语琪压低重心俯下身去,缓缓地凑近他的脸。

在她几乎能够数清他的睫毛根数时,对方却猛地别过了脸去,耳根红得几欲滴血。他本想用还沾着鲜血的双手推开她,却又怕把血迹蹭到她衣服上,只有尴尬无比地往旁平伸着,远远看去就像是要拥抱她一般。

语琪轻笑一声,声音压得低低的,轻得如同呢喃,“你在想什么不好的事情?你以为我要亲你?”

对方愣了愣,想要退开些却被她按住了肩膀。

语琪看了他一会儿,低低地笑了一声,接着轻巧地一转身,紧贴着他坐了下来,睁着眼睛说瞎话道:“我冷了,借你挡一下风。”

炎夏的夜晚,便是再怎么凉快也是有些闷热的,更何况不远处就是一堆正燃烧着的火堆,陈慕白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也不再多话,而是随手捡了个粗一些的树枝,用匕首削去了树皮,把树枝从野鸡的后部插入。

将鸡穿在树枝上后,他稳稳地握着树枝,把野鸡架在火上烤起来。

语琪一直托着下巴看着他,但是对方就是有本事把全副注意力都放在那只去了毛剖了腹显得格外光秃秃丑兮兮的野鸡身上,正襟危坐得像是个得道的高僧,一眼也不看她。

语琪在一旁一会儿伸伸脚,一会儿揉揉手臂,一会儿晃下身子,一会儿换个姿势,什么惹人注意的方法都试过了,但是对方却愣是连目光都没有动一下。

她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地先开口了:“难道我没有这只鸡好看吗?”

陈慕白没有作声,只是看着火的目光更加专注了,但是太专注了,就显出了几分刻意来。

语琪微微晃着脑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侧脸,口中不停歇地念叨:“陈慕白?慕白?阿白?陈九?九?小九?阿九?你是装听不到还是真听不到?你爱上这只鸡了吗?”

陈慕白的神情由无悲无喜的面无表情变作刻意的专注,再化作带了少许尴尬的无奈,而她最后的那句问话出口之后,他终是微微抿了抿唇,黑沉沉的眼底荡起一丝细微的笑意。

终于笑了,可真难取悦,语琪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故作惊讶地一偏头,抬手指向他身后,“你看那团黑影是什么?”

他一愣,身为影卫的职业病使得他下意识地紧握住匕首转过头去看,另一只空着的手则保护性地搂过她的肩,用自己的身体将她护住。

语琪趁机往他怀里一靠,一偏头将头枕在他的肩膀上,狗崽子似的在他颈窝里磨蹭了几下,满足地合上了双眸。

“小姐,什么都没有。”陈慕白被她靠着的肩膀有些僵硬,但仍是尽忠职守地将周围仔细看了一遍,却没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

片刻的沉默过后,她懒洋洋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温热的气息喷洒过裸露在外的脖颈,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笑意,“嗯,可能是我看错了。”

哪怕是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出她是故意的了,陈慕白的脸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他低头看了看她,想推开她却碍于双手沾血,只能用手腕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姐,您这样……”他停顿了许久,才讷讷地吐出一句,“鸡会烤焦的。”

语琪忍不住唇角上扬,却仍是赖在他肩上不起身,眼皮合得紧紧的。

“小姐?”他想退后,但甫一挪动身体,她就软软地跟着他的动作倒过去,像是骨头都被抽离了一般。

眼看她就要栽倒在地上,他连忙用手臂挡住她往下滑的身体。迟疑了片刻之后,他终是无奈地往回挪了挪,一手搂住她不让她滑落,一手握着穿着鸡的树枝缓缓翻转。

火光掩映之中,他们此刻的姿势看起来就像是一对相拥着的情人。

不知过了多久,他将烤好的野鸡缓缓从火上移开,低低地道:“小姐,鸡烤好了。”

语琪没有应声,只闭着眼睛装睡。

陈慕白低头看了她一眼,又很快将目光移开,“您睡着了吗?”

语琪慵懒地扯了扯唇角,声音懒洋洋的,“嗯。”

陈慕白无奈地看着远方。

这世上总有那么一种人,脸皮厚得堪比城墙。你都不好意思拆穿她了,她还好意思装睡。

次日清晨,语琪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下垫着陈慕白的外衣,头枕在包袱上,一旁的火堆已经熄了,冒着细细的青烟儿。

她缓缓自地上坐起身,在黑马旁看到了他的身影,顿时笑了起来,“早啊,慕白。”

瘦高的黑发青年低下头,一本正经地汇报道:“属下刚才去一旁的村庄打听过了,往东再走个半个时辰,就能到青石镇。”

语琪挑了挑眉,自地上站起来,捡起了他的外衣和包袱,“那走吧,今日你骑马,我坐你后面。”

陈慕白一愣,“可属下不会。”

语琪笑一下,斩钉截铁地道:“不会也得会,上去。”

在凶残的主人逼迫之下,被压迫的影卫迟疑了片刻,终是翻身上了马。

语琪背着手绕着他转了两圈,眯着眼睛点了点头,“还挺像回事儿。”说罢一歪头,笑得眉眼弯弯,“怎么办,我们家慕白出落得这样英挺,诱惑太大了,我会坚持不住的。”

他一愣,头垂得低低的,从耳根到脖子红成一片,声音木木的,“小姐,这种玩笑开不得。”

语琪闻言,渐渐收敛了面上笑意,轻轻皱了皱眉,别开眼去,一脸“我受伤了”的神情,“这辈子难得说几句真心话,你却通通认为我是在开玩笑。”说罢一转头,也不上马,独自一人朝东边走去。

陈慕白沉默了片刻,扯了扯缰绳,想让马掉个头好追上去,谁知这在语琪身下听话乖顺的黑马却只是不悦地抖了抖脖子,一步也不迈地杵在原地。

他一怔,眼看着前方那个纤细修长的背影越走越远,连忙狠狠夹了夹马腹,猛地一扯缰绳。

这下黑马确实动了,只是尽往树杈多的地方走,动不动就往树干上擦,逼得陈慕白每次都要把身子伏得低低的,即使这样,他那原本束得干净利落的黑发也被树枝剐得凌乱不堪,几缕墨黑长发狼狈地垂在脸侧,裤子也在树干上蹭得灰扑扑的。

语琪在前面走了许久也不见他追上来,不禁停下了脚步,略带好奇地回头看去。

这一回头,便见黑马正驮着他往又一处树杈茂密的树下走去,摆明了是想把他挤下背去。

这很正常,她一开始学骑马的时候也出现过这种情况。马是有灵性的动物,它能感觉到你会骑还是不会骑,如果清楚你不会骑,它就会欺负你,成心和你作对,不是不动弹就是想把你挤下马背,总之不会乖乖地听你话。

不过即使知道,亲眼看见一直患着面瘫症的陈小哥遭遇这种情况,语琪还是不厚道地笑了,但笑归笑,她还是转身往回走去。

就在陈慕白被头顶的树枝剐得实在无法忍受了,用了内力正准备把这棵树震倒的时候,手中的缰绳却突然被人夺了过去,胯下的黑马也随之停了下来。

他一怔,疑惑地低下头,便看到那面容秀丽的少女用右手拽住了缰绳,左手轻抚了几下马脖子,然后轻轻地一拉缰绳,那黑马便乖乖地跟着她的动作绕开了树,往平道上走去了。

片刻之后,他像是做错事后被长辈领走的小孩一般低着头,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声音沉沉地唤了一声:“小姐。”

“别叫我小姐。”语琪憋着笑摆出一张严肃脸,“你骑马我牵马,该是我叫你小姐才合适。”

几乎是一瞬间,薄红便从他的脖子根直接蹿到了耳根。

看逗得差不多了,语琪才停下脚步,斜睨了他一眼,“拉我上去。”

陈慕白低低应了一声,伸手轻轻一提便将她带了上来,颇有自知之明地让出了脚镫。

语琪踩上脚镫,将缰绳在手上绕了几道,一夹马腹一扯缰绳,黑马便乖乖地小跑起来,速度愈来愈快,直至坐在她身后的人不得不伸手抓住了她腰侧的衣服。

马蹄起落之间,带起阵阵黄土,一路往青石镇而去。

半个时辰后,两人到了青石镇。

陈慕白一进城镇就翻身下了马,牵着缰绳走在前面,沉默高瘦的背影看起来格外可靠,但真正了解之后才能明白,这家伙也就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十八岁少年,武功高强但脑子缺根弦儿,头脑无比简单,跟八岁小孩儿也差不多。

语琪半眯着眼睛,开始考虑到底如何做才能让他跨过主仆这道坎接受自己。

好感度是积累得差不多了,换作以前,稍微靠近他一些,他都会像只受惊了的兔子般蹿开,而如今就算是紧紧相贴着共骑一匹马,他也不会像以往一般浑身僵硬了。

所以俗气一点儿来说,最重要的坎还是他的封建思想,什么自己是仆小姐是主,什么不可冒犯不可亵渎,有的时候人太守规矩了太有自知之明了也是件头疼事。

正想着如何将他的这种思想消除一些,两块还带着热气的烧饼就递到了面前。语琪愣了愣,低头看向陈慕白,“给我的?”

他点点头,罕见地抬头看过来,沉沉的目光中带了些隐约的关心,“您昨日一整天都没有进食,再不填点儿东西身体受不住的。”一下子说了这么长一句话,一向沉默寡言的陈小哥甚至微微红了脸。

语琪一怔,接过烧饼看向他,“你哪儿来的钱啊?”

对方的视线在她脸上微微一顿便立刻滑了开去,低着头一转身,继续牵着马往前走去,言简意赅地回答道:“月钱。”

即使是影卫也不是白干活的,每月都会领到月钱。只是估计没有哪个影卫这么傻,用自己的钱去给主子买东西,还一副根本不准备把钱要回来的模样。

语琪都不免感到有几分替他着急,这么实诚,太容易被人欺负了啊。他也不想想,他才有多少钱,而她光把包袱里的首饰当掉,换来的银子就一辈子花不完了,又不是高帅富还要穷大方,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银子应该想着要讨老婆买地买房才对啊。

然而,她的迟疑在他的眼中显然就成了另一种意思。

黑发少年偏着头看向她,声音沉沉的,“不饿吗?还是不喜欢吃?您喜欢吃什么,属下去买。”

语琪闻言连忙摇了摇头,埋头咬了一口烧饼,然后,差点被噎着。

实在是太干了。

但是迎着他略带疑惑的目光,她还是艰难地将这口烧饼咽了下去,还没来得及虚伪地夸上一句,他便开口了:“很难以下咽?”

要她点头说确实难吃,她没那个吃人家的还要挑不是的厚脸皮,但要说好吃,她也硬不下这个头皮,语琪沉默片刻,笑了一下,分了他一个烧饼,“你今天也没吃吧,别饿着了。”

说罢,她一翻身下了马,将马随意地拴在一棵树上,拉着陈慕白就近找了个茶水铺坐下,让人上了两碗茶。

五岁起便在丞相府长大,即使身为影卫,那也比普通人家的孩子娇生惯养得多,这样的烧饼他估计也咽不下去。

果然,等他刚咽下一口烧饼,下一个动作就是端起茶灌了小半碗。

陈慕白刚放下碗,便看到对方纤细白皙的手指捧着个粗陶茶碗,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喉结下意识地上下滑动了一下,将木木地将还留在口中的茶水咕嘟一声咽下去后,他面无表情地问:“怎么了?”

语琪优雅地抿了一口茶,懒洋洋地一笑,“没事,只是忽然觉得你对我挺好的。”

容易害羞的陈小哥立刻被这句算不得赞美的赞美弄得耳根染上了一大片薄红,第一个反应就是否定,“没有。”

语琪笑吟吟地看着他,“没有吗?汗水钱应该攒下来留着讨媳妇儿才是的,但无论是前几日的糕点还是今日的烧饼,你都这么随随便便给我买了还不问我要钱,这么做真的没关系吗?”她顿了顿,不怀好意地舔了舔嫣红的嘴唇,盯着他的眼睛道:“还是说,你已经把我当作媳妇儿在养了?”

陈小哥这下连耳垂都是红得几欲滴血,声音低而慌乱,“没有……不是……几文钱不多……”

“几文钱不多,我们慕白还真是慷慨大方。”语琪半眯起眼,修长白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只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大方已经超出了普通的主仆关系?比如我让你带我离开的时候,你甚至没有向我要求过日后的月钱,这已经不是大方了吧?几乎就像是无怨无悔的付出。”

对方的脸从脖子根到耳垂已经红得如同烤熟的螃蟹,憋了半天才讷讷地吐出了一句话,“对不起。”

他这句对不起一出,语琪差点把手中的茶碗打翻。

她想过他可能会有的任何反应,却没有想到他竟然会来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对不起,顿时瞪大了双眼,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为什么跟我道歉?”

然而话刚问出口,她瞬间就明白了那句对不起背后的含义。

他在为这超越主仆关系的情谊而道歉,他觉得他逾越了,要把自己摆到多么卑微的位置,才会觉得对对方好都是一种逾越?

真是太实诚了,实诚得让她都忍不住有些心酸。

在他张开口的一瞬间,语琪便打断了他,故意扭曲了他话中的意思,“对我好是需要道歉的事情吗?我十恶不赦到了对我好都是一种罪恶的地步了吗?”

对方愣了愣,下意识地便摇了摇头。

语琪将手中的茶碗缓缓放下,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声音放得很低,“以后不要再跟我说对不起,也不要再把我的话当作是开玩笑——当真心话被你看作是玩笑的时候,哪怕是我,也会觉得难过。”

陈慕白愣了愣,还未来得及考虑她这番话中的深意,“对不起”三字已经说出了口。

语琪无奈地笑了一下,“你怎么这么喜欢说对不起?”

不善言辞的对方沉默了半晌,缓缓低下了头去。

语琪看了他一会儿,轻声开口道:“如果真的觉得对不起,那就替我做一件事。”

他点了点头,却仍是没有抬起头来。

“每次都是这样,还不清楚是什么事就答应了,如果做不到怎么办?”

“属下会尽力。”

语琪狡猾地笑了一下,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这是你说的,就算做不到也要尽力去做。”

他沉默地点了点头。

“那么,从今日开始试着喜欢我,就算做不到,也要尽力去做。”语琪笑得像是只得道成精的狐狸,唇角的弧度看起来蔫儿坏蔫儿坏,“其实并不是很难对不对?你也承认过的,我是个美人。”

对方的神情在她说到一半时已经变作了全然的惊愕,漆黑的眼眸定定地看着她,像是遭到了什么惊吓。

语琪微微一笑,“可以吗?试着为我努力一下可以吗?”

陈慕白在她这一笑下回过神来,猛地别过脸去,避开了她的目光,漆黑的眼底满是慌张。

就在他又要使出“一秒隐”来逃避之前,她一把按住了他的手,认真地看着他的侧脸道:“不问我为什么要提出这个要求吗?你难道一点儿也不好奇吗?”她顿了顿,压低了嗓音继续道:“因为我喜欢上你了,所以我要你试着喜欢我。慕白,快点儿喜欢上我,真心一点儿,用力一点儿,别告诉我你做不到,你答应过我会尽力的。”

他试着想要抽回手,但她握得太紧了。

压抑的沉默过后,他闭了闭眼,挣扎着道:“小姐,这是不对的。”

语琪看着他轻轻地道:“我知道你给自己划了一条界线,你从来不允许自己跨过线。但是,这次是我先跨过那道线的,责任不在你,你只需要鼓起一点点的勇气,握住我的手。”她笑了一下,很温柔很温柔地说:“如果我们之间的距离有十步,我已经向你迈出了九步,你只要踏出那一步就好。”

说罢,她缓缓地放开了按住他的手,轻轻地翻转了下手腕,手心朝上地向他伸着,以一种等待他来牵的姿态。

魔鬼之所以能诱人犯罪,是因为她太懂得人心了。

她知道你所有的犹豫与抗拒,但她就是微笑着,温柔又不容拒绝地一步一步地靠近你,用蛊惑的嗓音消除你的疑虑,抚平你的慌张,把巨大的诱惑摆在你的眼皮底下,由不得你不心动。

此时此刻,陈慕白就像是被魔鬼诱惑了一般。

他清楚地知道面前这个专注而认真地看着自己的秀美女子是高高在上的主子,是他不可肖想的人,哪怕她此刻等待的姿态温柔又满含期许。

但是不知为何,他却无法像以前一样坚定地转身离开了。

诱惑太大了,哪怕是心性坚定的圣人也会动摇,何况是他。

她的确是个美人,嬉笑、怒骂、轻佻或情深都是风情,哪怕是耍无赖时那种扬扬得意的慵懒姿态也令人不由自主地对她心软,而平日里轻佻又爱开玩笑的人一旦认真起来,那样专注的神情更是让人无法狠心拒绝。

她说,如果我们之间的距离有十步,我已经向你迈出了九步,你只要踏出那一步就好。

用那样温柔而缱绻的语气,那样满含期待和鼓励的目光。

这世上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邀请,但是他哪里来的资格接受这样的邀请?

五岁之前在街上行乞,进了相府之后除了流着汗拼命地训练以外没有做过任何有意义的事,最大的成就也不过是成为了她的影卫,而这也已经是他的人生所能达到的巅峰。

而她,一出生便是丞相之女,学的是琴棋书画吟诗作对,甚至连射御书数都有所涉猎,而这些于他而言却是一生无法涉足的。作为影卫,只用懂得如何做主人的肉盾和武器就好,不用有灵魂,也不用有思想,最好是一具忠诚的行尸走肉,盲目地执行主人的一切命令。

她注定要嫁给当世权贵,成为主母成为贵妇,过着锦衣玉食绫罗绸缎的日子,而不是嫁给他这样的人,成为一个普通妇人。

其实他根本无法理解,这样的自己,她怎么会喜欢。

她伸在自己面前的手若美玉雕成,然而他的掌心指尖却满是薄茧。就算是他真的能够忘却身份差距握住她的手,他也无法克服那深藏于心的自卑。

那样柔嫩的手,应该由另一只同样不沾阳春水的白皙手掌去牵。

陈慕白沉默了片刻,搭在桌面上的手指缓缓地合拢,紧握成拳,然后慢慢地收了回去,他在她渐渐黯淡的目光之下深深低下了头,“对不起。”

接下来是长久的寂静,久到他弯着的脖颈感到酸痛。

最终,是她打破了这令人尴尬的沉默,用淡漠到有几分冰冷的语气道:“我说过了,以后不要再跟我说对不起。你知道,我要听的不是这句话。”

他没有作声,只是把头又压得低了些。

可是除了对不起之外,他还能对她说些什么呢?

语琪也缓缓收回了自己的手,沉默地起身朝黑马走去。陈慕白掏出几文钱来放在桌上,匆匆追了上去。

当掉了几件首饰后,语琪牵着马在一家客栈前停下了。

片刻之后,她将马交给小二,自己跨过门槛走了进去,陈慕白也沉默地跟在她身后走了进去,像个无声无息的影子一般,步步紧随。

语琪没有看身后人,只是对掌柜的道:“要两间上房。”

带路的店小二将他们带到房前后就退下了,语琪在原地安静地站了一会儿,才低声对身后人道:“今晚待在你自己的房间里,不要进我的房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说罢,也不等他回答,自己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又回身将门关上了。

陈慕白在她的门外静静站了一会儿,才缓步走向另一间房,关上门后就在桌前坐了下来,愣愣地盯着桌上的茶壶发呆。

窗外的天色渐渐变暗,直至变成了完全的漆黑。

他也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趴在桌上醒来的时候已是晨光熹微,被枕着的手臂已经麻木到毫无感觉。

就这样伏在桌上过了一整夜,浑身上下每根骨头都酸痛不已。

他稍微活动了一下胳膊,便缓缓自桌旁站起身,走到门前缓缓地推开了门,想去她门前守到她出来。

然而雕花木门刚刚被推开,他便看到了那个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一瞬间不禁瞪大了双眸。

她仍旧穿着昨日的衣裳,低垂着头站在他的门前,眼底有着淡淡的青黑,面色也是苍白而憔悴,像是一夜未睡。

还未等他问什么,她便开口了,声音中带着疲惫的沙哑,显得有几分虚弱,“慕白,先别说话,不要拒绝我,也不要说不可以,就算是我求你。”

他愣了愣,张了张口,想让她先别急着说什么,想让她回床上好好休息,但是最终,他仍是保持了沉默,只是目光中却透露着显而易见的担忧。

语琪面色苍白地微笑了一下,“昨夜我在房中想了很多,然后意识到一件事,我不该那样逼你,而应该给你几天来好好考虑的。人生大事不应玩笑,你拒绝我也是正常,而昨日我的态度有些不太好,对不起。”她顿了顿,轻轻地道:“三天好吗?三天之后你再决定,就算仍是拒绝,也再等三日告诉我,好吗?”

记忆中的小姐不会这样低声下气地说话,她总是得意地或者不怀好意地笑着,气势凌人。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才低声道:“小姐,属下不值得。”

语琪笑了一下,很温柔地看着他,“怎么会不值得?我们家慕白值得这个世上最美好的一切。”她顿了顿,轻轻地道:“不要立刻拒绝我,再等三天好吗?给我最后一个打动你的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接受我的机会。”

陈慕白没有说话,愧疚如滔天巨浪将他淹没。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默许了。”语琪微微一笑,“那么,不打扰你了。”说罢转身朝楼下走去,只是还未跨出几步,身后就传来他的声音。

“您在外面站了一夜?”

语琪停住脚步,笑着回过头来,眉眼狡黠,“你心疼了吗?”

他几乎不敢看她的脸,一直低着头,声音也压得很低,“回房休息吧,小姐。”

“每次都是这样,在我觉得最无依无靠的时候出现在身后的总是你,一次又一次,从无例外。”她笑了笑,声音缱绻而感慨,“对我这样好,你要我怎么抵抗得了诱惑?”

陈慕白不知该说什么,他甚至又想说对不起,但是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语琪缓缓转过身,朝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声音轻柔,“给你一个善意的忠告,现在立刻离开这里,不要管我的死活,否则我也不清楚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没有作声,却也没有走,挺拔的身姿如雪松伫立。

语琪在他面前站定,“最后一次警告你,现在还不走,后果自负。”

陈慕白轻轻别开了脸,却没有如她劝告的一般离开,然而下一秒,他就感到自己被她一把按在了坚硬冰凉的墙壁上,她温热的身子随之紧紧压了上来,肌肤的热度隔着薄薄的衣料传给彼此,他几乎能听到她的心跳,扑通扑通,那样剧烈地跳动。

微凉的手指像是灵蛇一般柔软地在他脸上滑动,抚过发丝、眉眼、脸颊,所过之处瞬间撩起令人战栗的热度,他不敢动,却也知道此刻的自己一定早已脸颊通红。

她的手指最终停留在他的唇上,眷恋而温柔地摩挲起来,声音哑哑的,“都警告过你两次了,怎么还是那么傻地留了下来。”说罢不等他开口便猛地踮起脚,用自己的唇堵住了他的。

发凉的嘴唇猛地印在他温热柔软的唇瓣上,带来撞击的力度和令心尖颤动的力量,然而她接下来的动作却并不粗暴,而是很温柔地一点儿一点儿地细致地亲吻着、描摹着他唇上的纹路。

他想躲开,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应该立刻避开,但是他动不了,一丝一毫都动不了,像是被人施了魔障,又像是沉迷在她带来的诱惑之下,无法自拔。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是缓缓退了开去,染上了热度的手指温柔地拭去他唇角的银丝,微微一笑,“我说了,后果自负。”刚说完,腰部便被人用力一搂,语琪只觉得眼前一花,视野恢复清晰之时,她发现自己整个人都被他护在了身后,而越过他的肩膀往前看去,只见一个身着黑衣的俊秀男子笑吟吟地站在那里。

是三,陈相身边的影卫,不知道他是怎么找来的,或许是自他们出府后就一直跟在后面,或许是她当掉的那些首饰把他引来的。

陈慕白警惕地看着他,“你什么时候来的?”

三半眯着眼睛,笑得像是只狐狸,“大小姐把你按到墙上强吻时,我就已经在这里了。”

他说得这样直白,陈慕白几乎是瞬间便红了耳根。

“不是强吻,我警告过两次了。”语琪缓缓地在他身后走出,面无表情地看着三道:“父亲让你来捉我回去?”

“没有,大人只是派我来给小姐最后一个回府的机会。”

“什么意思?”

“如果小姐今日不跟属下回府,那么大人就会随便找个容貌相似的姑娘代替小姐嫁给镇北将军,而小姐您从此就不再是大人之女。”三笑眯眯地道,“不过从刚才看到的情形来看,小姐似乎不会愿意随属下回府呢。”

片刻的沉默过后,语琪轻声道:“我不会回去嫁给镇北将军的,你走吧。”

三点点头,也并不多作纠缠,只一瞬间便消失在了原地。

一时之间,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有夏日的暖风徐徐吹过两人的衣摆。

等到差不多酝酿完了情绪,语琪缓缓转过身去,低着头轻轻道:“你现在看到了,父亲不要我了,我也不再是相府大小姐。不用三天了,你现在就可以拒绝我,然后你便自由了,不用再做谁的影子,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她很清楚,陈慕白是属于你富贵的时候他不愿沾你好处,但当你落魄的时候赶他走也不会走的那种人。所以此时此刻,她越是这么说,他越是不会走。

果然,他摇了摇头,低声道:“属下不走,小姐去哪,属下就去哪。”

语琪心下暗笑,面上却仍是戚戚之色,也不看他,缓缓地别过脸去,声音低沉,“空口无凭,你今日可以这样说,明日就可以不告而别。”

“属下不会。”

语琪淡淡笑了一下,转身朝楼下走去,“走吧,你是陈大小姐的影卫,不是陈语琪的影卫。现在你对我没有责任了,从今以后,我是死是活都与你没有干系。”

说罢,她毫不迟疑地往楼下走去,同时在心中默默数着一……二……三。

胳膊被人一下握住,她还未来得及回头,整个人就被按在了墙壁上,陈慕白贴了过来,头朝她缓缓俯下。就在她以为对方的唇会印上来的时候,他却微微把头一偏,轻轻地靠在了她的颈窝,温柔的气息吹拂在暴露在外的皮肤上,痒得厉害。

语琪郁闷地低头看了看他,“就这样?”

对方缓缓伸手搂住了她的腰,声音是一如既往的低沉,但却多了几分温柔,“无论如何,属下都会陪在您身边,永远不会离开。”

语琪忍不住笑了笑,将手臂环上他的脖颈,“是以丈夫的身份吗?”

他没有作声,只是搂在她腰间的双臂微微紧了紧,“属下会努力挣钱。”

“努力挣钱养我吗?”她笑吟吟地道,“你不说话就是默认了,慕白。”

他没有说话,只是唇角却微微地上扬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夏日的微风纠缠着两人的发丝,暖得令人心底发痒。他们在楼梯之上旁若无人地拥抱,如世间所有相爱的情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