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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梅琳达·科斯莫不情愿地给我开了门。对社工来说,这个点有人敲门通常不是什么好事,加之现在是周日的晚上。周末正是家庭矛盾酝酿爆发的好时候——丈夫家暴妻子,孩子离家出走。社工们更期待周一的到来。

我没有给她时间开口。“警察在找我,我需要你的帮助。”

她眨了眨眼,睁大眼睛看着我。不过她看起来很平静。她用一个大龟壳夹子将头发都别到头顶,有几缕碎发散落下来,轻抚她的脸颊和脖颈。她关上门,示意我上楼,直接去浴室。我把衣服递给她,她在门外等着。

我说,我时间已经不多了。听到我急迫的语气,她却没有任何反应。她说,洗几件衣服费不了多少时间。

我盯着镜子里一丝不挂的自己,感觉很陌生。他瘦了,不怎么吃东西就会瘦。我知道这时候朱莉安娜会说什么:“为什么我减肥就那么艰难呢?”镜子里的陌生人对我笑了。

我穿着浴袍下楼,听到了梅尔挂电话的声音。我下到厨房时,她已经开了一瓶葡萄酒,在往两个杯子里倒酒。

“你刚才打给了谁?”

“一点小事罢了。”

她躺在大扶手椅上,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杯脚,手掌托着杯身。椅子的扶手上趴着一本摊开的书,她的另一只手搭在那本书的书背上。头顶的台灯给她的眼下蒙上一层阴影,她向下弯曲的嘴唇因此显得更加严厉。

这间屋子总让我回忆起我们曾经一起欢笑的快乐时光,而如今却如此安静。博伊德的一幅画作挂在壁炉台上,另一幅则挂在对面的墙上。墙上还挂着一张他在马恩岛小路上骑摩托车的照片。

“所以你干了什么?”

“警方以为我杀了凯瑟琳·麦克布赖德,和其他人。”

“其他人?”她的一边眉毛扭成了U形。

“嗯,其他人。一个以前的病人。”

“你准备告诉我,你没有犯任何罪。”

“除非愚蠢也算犯罪。”

“那你为什么要逃跑?”

“因为有人想诬陷我。”

“博比·摩根。”

“没错。”

她抬手,说:“我不想知道这些。我给你看了他的档案,这已经给我带来很多麻烦了。”

“我们都错了。”

“什么意思?”

“我刚才和布里奇特·摩根聊过,我不认为博比的父亲性侵了他。”

“她这么跟你说了!”

“她想离婚。她丈夫不同意。”

“他留下了遗书。”

“只有一个词。”

“他的道歉。”

“没错,但他为什么要道歉?”

梅尔的声音变得冷冰冰的。“这些都是陈年旧历了,乔。放手吧。你知道的,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永远不要回顾,不要翻案。监视我的工作的律师已经够多了,我不想再来一单……”

“厄斯金的笔记去哪里了?档案里没有。”

她迟疑了。“可能是他要求的不将笔记放入档案。”

“为什么?”

“可能是博比想看自己的档案。他有权这么做。被监护人可以查看当值社工的报告,也可以看部分会议记录。不过第三方的证词,比如医生的笔记和精神分析报告就不同了。我们需要得到专家的批准才可以公布。”

“你是说博比看过自己的档案?”

“或许吧。”她转念一想,否定了这个想法,“不过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档案里缺点什么也正常。”

“会不会是博比抽走了那些笔记?”

她生气地低吼:“开什么玩笑,乔!别多管闲事了,好好担心一下你自己吧。”

“他有没有可能看了录像带?”

她摇摇头,拒绝继续回答我的问题。我不能就这么算了,如果她不帮我,我就无法证实自己看似天方夜谭的猜想了。我一股脑地把博比身上的氯仿、鲸鱼钥匙和那些关于风车的话告诉她:博比跟踪了我好几个月,已经渗入我和周围人的生活。我语速很快,生怕她会打断我。

我讲到一半,她把我的衣服放进烘干机,给我的杯子倒满红酒。我跟着她去厨房,她打开搅拌机,搅碎温热的鹰嘴豆。为了不让搅拌机的振动声盖过我的声音,我只得把话吼出来。她往吐司上抹了一些胡姆斯酱,并佐以胡椒粉。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找到鲁珀特·厄斯金,我需要他的笔记。就算没有笔记,他能回想起什么也好。”

“我没法继续帮你了。我受够了。”她瞄了眼壁炉上的钟。

“你在等谁?”

“没在等谁。”

“你之前打给了谁?”

“一个朋友。”

“你打给警察了?”

她犹豫了一下,“没有。我打给了秘书,如果我一小时之后没打给她,她就会联系警方。”

我看向那个钟,反过来数数离一小时还有多久。“梅尔,天哪!”

“实在抱歉。但我必须考虑自己的事业。”

“那不劳烦你了。”我的裤子和衬衫还没干透,但我还是照样拿起来,转身就走。她抓住我的袖子。“自首吧。”

我甩开她的手。“你不懂。”

我快步离开,左脚前后摇摆。我的手碰到了前门。

“厄斯金。你想找他。”她突然开口,“他十年前退休了。我最后听到的消息是,他住在切斯特附近。之前部门的同事联系过他,我们聊了……寒暄了几句。”

她还记得他的住址——哈奇米尔村的牧师小屋。我在玄关桌子上摆着的一张纸片上潦草地记下细节。左手死活不肯动,只好让右手代劳了。

倘若每个早上都像今天一样明朗就好了。阳光照在路虎破碎的后窗上,折射出的光线仿佛迪斯科舞厅里的旋转球灯。我双手一并使力,才把侧窗降下来。我看着窗外。有人把世界涂成了白色,将彩色的世界变成了黑白片。

我一边咒骂车门难开,一边使劲推开了门,费力地把脚伸到门外。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气息和木柴燃烧后产生的烟尘味。我抓起一把雪,拍到脸上,想让自己清醒清醒。然后,我拉下裤链,对着树桩小便,棕色的树桩看起来颜色更深了。我昨晚开了多远?我想继续开,但是车头灯一会儿亮一会儿灭,我只好摸黑开车,结果两次差点开进了沟里。

博比是如何度过今晚的?他在寻找我,还是在监视朱莉安娜和查莉?他不会等我慢慢找到真相的,我必须加快脚步。

哈奇米尔湖边种着芦苇,湖面如镜,倒映出湛蓝的天空。我停在红白色的房子前问路。一个穿着睡衣的老奶奶给我开了门,以为我是游客,开始向我讲述哈奇米尔村的历史,然后说起了自己的故事,一直讲到在伦敦工作的儿子和一年见一次面的孙子孙女。

我一边谢过她,一边转身离开。她站在前门,看着我努力发动路虎的引擎。真是太棒了。我怀疑她可能是纸牌高手,或者擅长玩填字游戏,此时早已记下了我的车牌号,来日向警方报案的时候,她就会说:“我记数字记得可牢了。”

引擎终于启动了,排气口喷出烟雾。我笑着挥挥手,她看起来很关心我。

牧师小屋的窗户和门上挂着圣诞灯饰。门前的小道旁停着好几辆玩具车,像火车一样绕成一圈,围着旧牛奶箱。小道上悬挂着一张污渍斑斑的床单,床单两端绑在一棵树上。一个男孩蹲在床单下,头顶着一个塑料雪糕桶。他用木棍指着我的胸口。

“你是斯莱特林的吗?”他咬字不清。

“什么?”

“除非你是格兰芬多的,不然你不可以进来。”他鼻子上的雀斑和烤玉米颜色一样。

一个年轻妇女打开了门。她的金发乱糟糟的,看来刚睡醒,还没来得及梳头。她感冒了。一个婴儿趴在她一侧的臀部上方,正吮着一小块吐司。

“布伦丹,不许烦人。”她疲倦地对我笑笑。

我绕开玩具车,踏进房子,看到了她身后的烫衣板。

“真是抱歉,他以为自己是哈利·波特。有什么可以帮到你吗?”

“如果您能帮到我,那就太好了,我在找鲁珀特·厄斯金。”

她脸色一沉。“他不住在这里了。”

“您知道我可以在哪里找到他吗?”

她把孩子换到另一侧,扣好衬衫上的一颗松开的扣子。“你问问别人吧。”

“这里的邻居知道吗?我有很重要的事要找他。”

她咬了咬下唇,看向远方的教堂。“好吧,如果你要见他,你可以在那里找到他。”

我转身看向外面。

“他埋在墓地里。”她意识到自己的言辞过于直白,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们认识,我感到抱歉。”

我一下子有点恍惚,坐在了台阶上。“我们以前是同事,”我解释道,“很久之前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不如进来坐坐吧?”

“谢谢你。”

厨房里有一股消毒剂和粥的味道,桌椅上散落着蜡笔和纸张。她说,房子这么乱,真不好意思。

“厄斯金先生怎么了?”

“都是邻居告诉我的。那件事吓坏了村子里的每一个人。你绝对想不到竟然会发生这种事——至少在这里不会。”

“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说,他是被人入室抢劫了,但我觉得这个说法根本解释不通。有哪个抢劫犯会把老人家绑在椅子上,用胶带封住他的嘴?他过了整整两周才死。有人说他死于心脏病,不过我听说他是渴死的。那两周正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啊……”

“大概是什么时候的事?”

“八月刚过的时候。我知道有些人很愧疚,因为没人发现他失踪了。他以前会在花园里走动,绕湖散散步。教堂唱诗班的一个人来他家敲过门,读燃气表的人也来过。前门没锁,但是没人想过要进去看看。”孩子在她怀里扭来扭去,“不来杯茶吗?你脸色不太好。”

我看到她的嘴一张一合,知道她在问问题,但我完全听不进去。我面前的大地仿佛坠落的电梯般,猛然坠下。她还在讲:“……多么好的老爷爷呀,人们都这么哀叹。你可能也知道,他是一个鳏夫,妻子离世了,他也没再组建过家庭……”

我借用她的电话,两手紧紧抓住,才没把话筒摔到地上。眼前的数字模糊不清。路易丝·埃尔伍德接了电话。我遏制住自己不要大喊出声。

“圣玛丽小学的副校长——你说她因为家庭变故辞职了。”

“是的,她叫艾莉森·戈尔斯基。”

“什么时候的事?”

“十八个月前吧。她父母家里起火了,母亲死于大火,父亲严重烧伤,于是她搬到伦敦去照顾他。她父亲现在应该要坐轮椅了。”

“大火是由什么引起的?”

“警方觉得是纵火犯认错了人。有人在信箱里放了一枚汽油弹。报纸上说这起案件可能是反犹太人搞的,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的信息了。”

突如其来的恐惧令我狂冒冷汗。我看着那个站在壁炉旁边的女人,她正紧张地盯着我,害怕我把什么不祥的东西带进她的家。

我又打了一个电话。梅尔马上接了电话。我没等她开口,马上问:“撞了博伊德的那个司机,他最后怎么样了?”我的声音刺耳且尖锐。

“乔,警察来过了。一个叫鲁伊斯的警探——”

“告诉我司机怎么样了。”

“司机肇事逃逸了。警方在几个街区外找到了那辆四驱车。”

“司机呢?”

“警方觉得是个嗑嗨了的少年。方向盘上有指纹,但在档案里查不到。”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这是要干什么——”

“求求你了,梅尔。”

她磕磕巴巴地把故事的开头讲完,拼命回想那天晚上博伊德是七点半还是八点半出的门,她为自己竟然忘记了这种细节而沮丧,担心博伊德会在她的记忆里慢慢淡去,最终消失。

那晚是篝火之夜,空气里有火药和硫黄的味道。小区里的孩子们兴奋得要发疯,围在荒地上用碎木料堆起的篝火旁。博伊德通常在晚上出门买烟。他和同乡喝了一杯,然后在烟酒店里买了最喜欢抽的烟。那晚他穿着荧光黄的背心,戴着一顶淡黄色的头盔,灰色的马尾辫垂到背上。他在大荷马街的交叉路口停下。

他听到汽车疾驰的声音时,可能马上转了身,甚至在被卷入前保险杠的那一刹那,可能还看到了司机的脸。摩托车被汽车撞到变形,他的身子被卡住,在底盘下被拖行了一百码。

“怎么了?”梅尔问我。我能想象出她红色的嘴唇微张,睁着怯生生的灰色眼睛。

“卢卡斯·达顿呢,他在哪里?”

梅尔冷静的声音在颤抖。“他在政府青年戒毒咨询机构工作。”

我记得卢卡斯。他染过头发,高尔夫差点[1]低,喜欢收集火柴盒和苏格兰威士忌酒。他的妻子是戏剧老师,他们会开着斯柯达车去博格诺度假,他们有两个女孩……

梅尔问我为什么要问起卢卡斯,我没回答,继续问:“那对双胞胎女儿怎么样了?”

“乔,你吓到我了。”

“她们怎么样了?”

“去年复活节,其中一个女孩因摄入药物过量死了。”

这次,我抢在她前面念了一串名字:凯瑟琳·麦克布赖德、梅琳达·科斯莫、鲁珀特·厄斯金、卢卡斯·达顿、艾莉森·戈尔斯基——他们都和这起儿童保护案有关。厄斯金死了,其他人都失去了自己珍视的人。我会得到怎样的报复?我只询问过他一次。如果只是这样,他为什么要融入我母亲的生活,要上朱莉安娜的西班牙语课,还知道查莉所在的猛虎队和雄狮队的比赛……为什么他要在威尔士住上数月,帮我父母打理花园,修整畜舍?

梅尔扬言要挂我的电话。我不能让她这么快挂电话。“护理令的法律提交文件是谁整理的?”

“当然是我。”

“你说厄斯金当时在度假,那到底是谁签了那份精神分析报告?”

她犹豫了,呼吸的节奏改变了。她准备撒谎。“我忘了。”

我的语气更加坚定:“是谁签的精神分析报告?”

她的下一句话直截了当,将我洞穿,直达过去。“你签的。”

“什么情况下签的?什么时候的事?”

“我把报告放在你面前,你就签了,你以为那是一份养父母授权协议。那天是你在利物浦的最后一天。我们在温迪豪斯给你举办了告别酒宴。”

我内心发出哀叹,话筒仍贴在耳边。“博比的档案里有我的名字?”

“有。”

“你给我看档案之前,把它抽出来了?”

“那么久以前的事情,我以为无关紧要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电话从我手中滑落。年轻的母亲把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将他轻轻上下摇晃,好让他停止哭泣。我走下台阶,听到她在喊大儿子进屋。没人想靠近我,我就像传染病,像瘟疫。

[1]衡量高尔夫球员在标准难度球场打球时潜在打球能力的指数。数值越低,水平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