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灰街火车站里的时钟泛着白光,纯黑的时针指向十一点。我迅速穿过火车站大厅,经过咖啡店和大门紧闭的公共厕所。一群年轻女孩正一边吞云吐雾,一边高声交谈,声音足有一百一十分贝。
这里直面从爱尔兰海吹来的寒风,气温肯定要比伦敦低五度。我有点期望在地平线上看到冰山一角。路的对面是圣乔治大厅。横幅在风中乱舞,为披头士回顾展打广告。
我没去石灰街上的大酒店,想在小巷里找家小旅馆。我找到了阿尔比恩旅馆,这里离利物浦大学不远。大堂里的地毯破旧不堪,一家子伊拉克人聚集在一楼楼梯口。小孩子们腼腆地看着我,躲在妈妈的裙子后面。我没看到男主人。
我的房间在二楼。狭小的房间里放了一张双人床和一个衣柜后,空间就所剩无几了,衣柜门用铁线衣架卡着。洗手盆的水龙头下有处泪滴状的锈迹。窗帘只能拉上一半,窗沿上零星点缀着几个香烟烙印。
我这辈子都没怎么住过旅馆。我为此庆幸。不知道为什么,孤独和愧疚似乎历来是旅馆的装潢。
我按下手机的存储键,听着自动拨号时手机发出的高低起伏的声音。另一头传来电话答录机里朱莉安娜的声音。我知道她在听。我能想象她的样子。我向她道歉,她没有理我,我只好叫她拿起手机。我说这很重要。
我等啊等……等啊等……
她终于拿起了手机。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什么事这么重要?”她语气严厉。
“我想和你聊聊。”
“我还没准备好和你聊。”
“你都不给我机会解释。”
“两天前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乔。我问你为什么要和妓女上床,结果你告诉我,向她倾诉比向我倾诉来得容易……”她开始泣不成声,“这么说来,我真是个让人讨厌的妻子啊!”
“你的生活井井有条,像钟表一样走得分秒不差——你能兼顾很多事情,操持家务,还要去上班,照顾查莉,管好她学校里的事。你从不会打乱节拍。打乱你生活节奏的只有我……我做了不当的事情……我再也不会了……”
“所以都是我的错?”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那请原谅我那么努力地把咱们的生活安排妥当。我以为我在为一个幸福的家庭付出。我以为我们都很快乐。对你来说,这些没什么大不了,乔,你有自己的事业,你的病人敬你是妙手回春的神医。而我的全部只有我们。我为这个家放弃了所有东西,我爱我们的家。我爱你。现在你走了,还连累我们母女跟着受苦。”
“但你不明白吗——我的病要毁掉这一切了……”
“不,你别想把这事赖在疾病的头上。明明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
“我们只是一夜情。”我伤心地说。
“不!那是另一个女人!你像亲吻我那样亲她。你和她上床!你怎么做得出这种事?”
尽管她低声啜泣,怒火中烧,但依然发音清晰,穿透力十足。她骂我自私幼稚,不忠无情。我试图找出哪个形容词用得不对,结果我没找到。“我做错事了,”我无力地说,“对不起。”
“说句对不起就完了吗,乔?我心碎了。你知道拿到艾滋病检测报告要等多久吗?三个月!”
“埃莉萨没病。”
“你怎么知道?你决定不戴套之前问过了?我要挂了。”
“等下!求求你!查莉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
“你怎么和她说的?”
“我说你是个不忠的浑蛋,一个只会自叹自怜的可悲的懦夫,一个凡事只考虑自己的卑鄙小人。”
“你没有。”
“我确实没有,但我想那么说来着。”
“我这几天会到城外住。警察可能会问你我在哪儿,所以我还是不告诉你为好。”
她没有回应我。
“你要找我的话,打电话给我就行。打给我吧,求求你。替我给查莉一个大大的拥抱。我要走了。我爱你。”
我说完马上挂了电话,怕回应我的只有沉默。
我锁好门,把沉重的钥匙揣在裤兜里。下楼的时候,我两次确认钥匙还在裤兜里。我还摸到了口袋里博比的鲸鱼。我用手指描摹它的形状。
外头,刺骨的寒风推着我沿汉诺瓦街走向阿尔伯特码头。利物浦让我想起老年妇女的手提袋,里面装满了不值钱的小饰品、零碎的小玩意和半包水果硬糖。英王爱德华七世时代建造的酒吧建在山区大教堂和无法确定它们到底属于哪个大洲的艺术装饰办公大楼旁。相比而言,新建的大楼看起来反而有些老旧,像废弃的宾果游戏厅,早该拿推土机铲平了。
旧霍尔街上的棉花交易所时刻提醒着人们,利物浦曾经是国际棉花交易中心,带动了兰开夏郡纺织业的发展。交易所于一九〇六年开始营业,当时就配有电话、电梯、同步电子钟和直通纽约期货市场的电缆。如今,这座交易所保存着兰开夏郡三千万人民出生、死亡和婚姻等其他许多记录。
指引牌后面排着形形色色的人——一帮去旅游的小学生,探望远房亲戚的美国游客,穿着呢子裙的胖大妈,还有遗嘱认证研究员和攀龙附凤者。
我来这里是有目的的,而且这个目的很有可能实现。我站在一排排彩色编码前,企图找到博比的出生信息。有了它,我就可以拿到一份出生证明,上面还会印有他父母的名字、他们的住址和工作。
金属架上的资料按出生年月排列。二十世纪七十和八十年代的出生资料先按年份和季度排列,再按姓氏的字母排列。如果博比没有谎报年龄,我或许只需要看四卷资料。
他应该是一九八〇年出生的。我找不到博比·莫兰或者罗伯特·莫兰的资料。于是我开始从一九八〇年前后的年份找起,找完了一九七四年到一九八四年的所有资料,但还是没看到他的名字。我越来越困惑了,又看了看自己的笔记。我不知道博比是不是改变了自己名字的发音,或者干脆通过单边契据,把名字改了。如果真是如此,我就倒大霉了。
我在前台咨询处借了本电话簿。不知道他们借给我是因为我笑容可掬,还是我面相太过凶狠。毕竟“帕金森病面具”变幻莫测。
博比特地说错了他在哪里上学,不过或许学校的名字是真的。利物浦有两家圣玛丽学校——只有一家是小学。我记下电话号码,在休息厅找了个安静的角落打电话。接电话的秘书说话时带着利物浦口音,像极了肯·洛奇导的电影里的角色。
“圣诞节快到了,”她说,“我其实不应该还待在学校里。我只是过来清理一下办公室。”
我编了个故事,说有个朋友病了,想找到旧时好友相聚。我在找他八十年代中期的学校年报和班级合照。她说图书馆里有一整个柜子都放了这些东西,叫我新年的时候再打来。
“他等不了那么久。他病得很重,而且圣诞节也快到了。”
“那我帮你看看吧。”她同情地说,“你在找哪一年呢?”
“我不是很确定。”
“你朋友多大?”
“二十二岁。”
“他叫什么?”
“他可能改过名,所以我才得看照片认人。我可以认出他来。”
她突然开始怀疑我的目的。当我提议亲自到学校一趟,她就更觉得我居心叵测了。她说要先征得女校长的同意。当然,我最好先把请求写下来,再寄个邮件给她。
“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了。我朋友——”
“很抱歉。”
“等下!请等下!您能不能帮我查个名字?叫博比·莫兰。那时他应该戴眼镜。大概是一九八五年入学的。”
她犹豫了。沉默了一会儿后,她让我二十分钟之后再打给她。
我走进屋里,呼吸新鲜空气。外面的小巷口,有个男人站在焦黑的手推车旁边,时不时叫卖两句“烤栗子哟——”,听起来宛如海鸥的悲鸣。他递给我一个棕色纸袋,我坐在台阶上,剥开热栗子的煤黑色外壳。
利物浦给我留下的最美好的记忆便是食物。这里的炸鱼薯条和周五特供的咖喱特别美味。除了这些,还有果酱布丁卷、黄油面包布丁、糖浆海绵蛋糕、香肠和土豆泥……我还喜欢这里的形形色色的人——天主教徒、新教徒、穆斯林,爱尔兰人、非洲人、中国人——他们吃苦耐劳,有极强的自豪感,坦诚且不拘小节。
圣玛丽小学的秘书这次没那么疑心重重了。我成功激起了她的好奇心。她已经把我的查找任务当作自己的任务了。
“很抱歉,我找不到博比·莫兰的资料。你确定你找的不是博比·摩根吗?他一九八五年到一九八八年在这里上过学,三年级就退学了。”
“他为什么退学了?”
“我不太了解。”她有点迟疑,“那时我还不在这里。或许是因为家庭变故?”
她说可以帮我问问另一个老师。她记下了我住的旅馆的名字,承诺会再发信息给我。
我回去继续翻阅那些有彩色编码的资料,再次查找他的名字。为什么博比改了姓氏里的一个字母?[1]他想要和过去决裂还是想掩盖自己的过去?
在第三卷资料里,我找到了罗伯特·约翰·摩根的出生登记。一九八〇年九月二十四日出生于利物浦大学医院,其生母是布里奇特·埃尔西·摩根(原姓埃亨),其生父是伦纳德·艾伯特·爱德华·摩根(商船水手)。
我还不能百分之百确定这是博比,但估计八九不离十了。我填写了一份粉色的申请表,申请查看完整的出生证明。戴眼镜的书记官的下巴咄咄逼人,鼻翼宽大。他把申请表推回给我。“你没说明原因。”
“我在追溯家族史。”
“邮寄地址呢?”
“我来这里拿就好。”
他头也不抬,就给我的申请表上盖了个拳头大小的章。“新年再来拿吧。我们周一关门放假。”
“可是我等不了那么久。”
他耸耸肩。“我们周一开到中午,你来碰碰运气吧。”
十分钟后,我揣着收据离开了交易所。要等三天。我等不了那么久。过马路的时候,我又心生一计。
《利物浦回声报》的办公厅像个镜像魔方。前厅挤满了一日旅游团的退休老人。每个老人都拿着一个纪念礼品袋,衣服上粘着姓名贴。
一位年轻的接待员坐在黑木柜台后的高脚凳上。她身材娇小,脸色苍白,眼睛是咖喱色的。她左边有个刷卡的金属闸门,我得过了闸门才能坐电梯上楼。
“我是约瑟夫·奥洛克林教授,想用一下你们的图书馆。”
“抱歉,报刊馆不对外开放。”她旁边的柜台上放着一大束花。
“它们真好看。”我说。
“不是我的。时尚主编总能收到礼物。”
“我打赌你收到的礼物更多。”
她知道我在调情,还是笑了笑。
“如果我想找张照片呢?”我问。
“你可以填个申请表。”
“如果我不知道拍摄日期,也不知道摄影者呢?”
她叹了口气。“你不是真的想要照片,是吧?”
我摇了摇头。“我在找一则讣告。”
“什么时候的?”
“大概在十四年前。”
她让我等一下,然后给楼上打了个电话。她要求我出示身份证明,比如安全通行证或者名片。她把名片塞进一个透明卡套,别在我的衬衫上。
“图书管理员知道你要上去。如果有人问你在干吗,你就说想找篇新闻做医学研究。”
我坐电梯上了四楼,一直沿着走廊向前走。偶然间,我从双开门的门缝里瞥到了敞开式的报刊阅览室。我低着头,尽力用意志让腿脚动起来。我的腿时不时就僵住,然后像上了夹板一样直直地甩向前。图书管理员六十来岁,染了头黑发,脖子上挂着眼镜,右手拇指上戴着橡胶顶针方便翻页。她的桌子旁围了一圈仙人掌。
她注意到我在看仙人掌。“这里太干燥了,别的植物长不了。”她解释道,“空气有一丁点潮湿,报纸都会发霉。”
长桌上铺着一份份报纸。有人在做剪报,把裁下来的报纸整齐地叠成一摞。另一个人则在阅读这些新闻,圈出某几个名字和短语。第三个人根据圈出的字词,把剪报分门别类放进文件夹里。
“我们有一百五十年前的报纸。”图书管理员说,“剪报存储不了这么久。最后它们都会被碎纸机处理掉,化为尘土。”
“我以为这些东西都会存储在计算机里。”我说。
“过去十年的报纸可以在计算机上查到。扫描这么多报纸费用可高了。它们都得用缩微胶卷拍摄。”
她打开计算机,问我需要找什么。
“我在找一则大概是一九八八年的讣告。他叫伦纳德·艾伯特·爱德华·摩根……”
“和以前国王的名字一样。”
“他应该是个公交车售票员,以前可能在海沃思街住过或工作过。”
“在埃弗顿。”她边说边用两根手指迅速敲打键盘,“大多数公交线路的起点站或终点站都在皮尔希德码头或者天堂街。”
我在便签本上记下这一点。我不得不集中精力写字,尽量把字母写大些并且间距平均。这让我回想起学前班——手握长得几乎能碰到你肩膀的彩色蜡笔,在廉价的纸上描摹大大的字母。
图书管理员带我穿过迷宫般的书架,木地板上的书架很高,差不多可以碰到天花板的洒水器。最后,我们来到了一张木桌前,上面刀痕斑驳。正中央摆着台缩微胶片机。她按下开关,机器开始嗡鸣。按下另一个开关,灯亮了,屏幕上出现一块方形的亮光。
她把一九八八年一月到六月的六盒胶卷递给我。她把第一卷胶片放进转轴,一路快进,好像本能地知道要在哪里停下来。她指了指公告栏,我记下了页码,默默祈祷每天的公告栏页码都一样。
我的目光顺着手指,在字母顺序表上找到字母“M”。确定没有“摩根”之后,我翻到下一页……再下一页。这台机器不好对焦,要不断调整。而且我时不时就得前后移动胶片,确保报纸出现在显示屏上。
看完了第一批胶片,我又从图书管理员那里拿了六盒。圣诞节前后的报纸页数更多,花的时间也更长。我看完一九八八年十一月的报纸后,情绪开始焦躁。万一这里没有呢?因为一直弯着腰,我感觉肩胛骨那里变得有些僵,眼睛也疼了起来。
胶片机滚动到新一天的报纸。我找到讣告栏。我继续看了好几秒,突然意识到,我看到了他的名字。我倒回去看。就在这里!我指着这个名字,唯恐它会突然消失。
伦尼·A. 摩根,因卡内基机械工厂爆炸引发的火灾,于十二月十日周六逝世,享年五十五岁。摩根先生生前是斯坦利的格林小道公交站场的售票员,为乘客所喜爱。他还当过商船水手,曾经是一名杰出的工会代表。他留下了两个妹妹,露丝和路易丝,以及十九岁的大儿子达菲德和八岁的小儿子罗伯特。谨定于周二下午一点,于斯坦利的圣詹姆斯教堂举办葬礼。家人希望在追悼会上表彰他为社会主义工人党做出的贡献。
我倒回去看一周前的新闻。这种类型的事件一定有相关报道。在第五页,我看到了这篇报道。标题为“工人死于汽车站爆炸”。
周六下午,一位利物浦的汽车售票员于卡内基机械工厂的爆炸事件中丧生。因焊接设备点燃了气体烟雾,五十五岁的伦尼·摩根身体烧伤面积达百分之八十。爆炸和大火严重损坏了车间,并毁坏了两辆公交车。
摩根先生被送到拉思伯恩医院,一直昏迷不醒,于周六晚不治身亡。利物浦验尸官已经对爆炸起因展开调查。
昨日,摩根的朋友和家人纷纷表示悼念,称他生前备受乘客的喜爱,他们都喜欢他精灵古怪的行为。“圣诞节的时候,伦尼会戴顶圣诞帽,给乘客唱圣诞颂歌。”该公司的管理者伯特·麦克马伦表示。
三点了,我卷好胶卷,放回盒子里,谢过图书管理员,离开了。她没问我是否找到了想要的信息,一直在忙着修复别人摔坏的装订卷书脊。
我还查看了爆炸事件前后两个月的新闻,没有找到其他相关的报道。肯定还有一份调查报告。我坐电梯下楼时翻了翻笔记。我在找什么?关于凯瑟琳的线索。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出生,但可以确定她的祖父在利物浦工作过。我的直觉告诉我,她和博比应该是在看病的时候认识的,要么是在儿童之家,要么是在精神病院。
博比没提过自己有个哥哥。考虑到布里奇特生下博比的时候只有二十一岁,那么达菲德要么是收养的,要么是伦尼在上一段婚姻里的孩子。
伦尼有两个妹妹,但我只知道她们的原姓,这就更难找到她们了。就算她们没结婚,利物浦的电话簿里得有多少个叫摩根的呀?我不想走到这一步。
我推开旋转门,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猛然发现自己已经跟着旋转门走了两圈才走出去。我小心翼翼地踏上台阶,调整了一下仪态,走向石灰街火车站。
我讨厌承认这一点,不过我确实乐在其中:享受这个搜集线索的过程。我很有动力,因为给自己安排了任务。赶在圣诞节最后一刻抢购的人们挤满了人行道,他们在等公交车。我想找一下九十六路汽车,看看它会带我到哪里。抽奖游戏是为那些喜欢惊喜的人准备的,但我不喜欢。于是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前往格林小道公交站场。
[1]“莫兰(Moran)”和“摩根(Morgan)”只相差一个字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