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斯特尔·巴尔加运动场是弗林特县最好的棒球场,也是唯一一个可以举办夜间比赛的灯光球场。所有市棒球联盟的比赛都在埃斯特尔·巴尔加运动场举办,所以各队用抛硬币来决定谁是主场。特里·梅特兰和以往一样,在赛前赌硬币的反面,那是从他过去的市联盟教练那里传承下来的迷信。果不其然,是反面。“我不在乎主客场,我只在乎结果。”他总是跟孩子们这样说。
今晚特里需要一个圆满结局。现在到了第九局的终场,灰熊队在本次联赛的半决赛中以一分的优势领先,现在到了金龙队最后出局的机会,但他们已经满垒了,现在只需要一次跑动、一次疯狂的投球、一个失误或一个内场安打就可以打成平局,而只要一个球打进空位就可以赢得这场比赛。当特雷弗·麦克尔斯踏进左方击球员区时,看台上的观众们开始疯狂地鼓掌、跺脚、欢呼。特雷弗的头盔已经是全队最小号的,可他的视线还是被遮住了,他只能不停地往上推头盔,紧张地前前后后挥动球棒。
特里曾考虑过让他做替补,虽然他身高只有五英尺零一英寸[4],却非常能跑,而且他虽不是全垒打击球员,有时却也能打到球,不太经常,但偶尔还是能的。如果特里把他换成替补,那个可怜的孩子在接下来整个中学的日子都会活在耻辱中。相反,如果他努力克服那一点,在他接下来的人生中这段经历将成为后院烧烤时和酒桌上的美好回忆。特里深知那种感受,很久以前,在大家还没有用铝制球棒的那个时代,他自己就是那种棒球手。
灰熊队派出了他们的终结者,一个真正的速球型投手。他铆足了劲儿,投球正中本垒中心下方,特雷弗满脸沮丧地看着球从身边飞过。裁判判出第一击未中,看台上一片叹息声。
特里的助教加文·弗里克在替补席上踱来踱去,他把记分册卷起来握在手里(特里都告诉过他多少次不要那样做了?),他的肚皮把身上那件XXL号的金龙队T恤撑得紧紧的,那个大肚腩至少是XXXL码的。“但愿让特雷弗上场打球不是个错误的决定,特里。”他说,汗水顺着他的脸颊不停地淌,“他看起来怕得要死,我觉得他握着网球拍都接不住那个孩子的快球。”
“瞧着吧,”特里说,“我有好的预感。”其实他并没有。
灰熊队的投手铆足了劲儿又飞出一个快球,但这个球却落在了本垒前面。当金龙队的拜伯·帕特尔从三垒起跑急转几步到下一条线时,观众们激动地站了起来,当球重重地落入捕手的手套里时,观众又一声哀叹坐了回去。灰熊队的捕手转到三垒,特里甚至能透过他的头盔看出他的表情:本垒小子,放马过来吧。拜伯并没能如他所愿。
下一个球投得很广,特雷弗还是没能接到。
“把他打出局,弗里兹!”看台高处有一个沙哑的声音大声吼道——几乎可以肯定,那是快球手的老爹,因为那孩子迅速扭头朝吼声传来的方向瞥了一眼,“把他打出局……”
特雷弗压根没有去接这个球,球速太快了,真的太快了,根本没法接。但裁判判出坏球,这回轮到灰熊队球迷哀叹了。有人建议裁判去换一副好眼镜,还有一个球迷竟然扯到什么导盲犬。
现在二比二平,特里有种强烈的预感,金龙队的下一投会决定是否能够在这个赛季走得更远。他们要么会跟黑豹队争市冠军,进入州赛——那可是卫星电视直播啊——要么拍屁股走人,然后按照传统,在梅特兰家后院的烧烤派对上再露一次面,作为赛季结束的标志。
他回头看着坐在老位置的玛茜和女儿们,她们每次都坐在本垒幕后面的躺椅上。特里家的小姑娘们正分坐在妻子两侧偎依在妈妈身上,像一对儿娇美的花。三个美人手拉着手一起朝他挥手,特里冲她们眨了眨眼,微笑着竖起两个大拇指。虽然他仍然感觉有什么不对劲,不只是比赛的问题,这种不祥的感觉已经有一阵子了。
玛茜在对面回给他一个微笑,但那个笑容却变成了困惑的皱眉。她正看向左边,大拇指往那边比了一下,特里转过头,看见两个市警察齐步从正在指挥的巴瑞·霍利亨教练身边走过,来到三垒的边线。
“时间到,时间到!”本垒板的裁判咆哮着,灰熊队的投手正憋着劲儿抡球,便被裁判叫停。特雷弗·麦克尔斯走出击球员区,特里觉得他一脸的轻松解脱。这时观众安静下来,都看着那两名警察,他们中的一个把手伸到背后摸着什么,另一个人的手放在枪套里的枪屁股上。
“滚出去!”这时裁判吼道,“滚出去!”
特洛伊·拉梅奇和汤姆·耶茨没理他,继续走进金龙队的休息区——一块临时休息区,只有一张长凳、三筐器材、一桶脏兮兮的训练球——径直走到特里面前。拉梅奇从皮带后面掏出一副手铐,此时观众看到了这一幕,人们开始窃窃私语,大部分人叽叽喳喳乱作一团,有一小部分人兴奋地起哄,喊着嘘声“喔……”。
“嘿,你们两个!”加文慌忙起身,差点儿被一个第一棒球手里奇·加伦特废弃的头盔绊倒,他说,“我们正在比赛呢!”
耶茨一把推开他,摇摇头。此时观众席鸦雀无声,灰熊队的球员放开防守姿势愣愣地看着,任由手套垂下来摇摆着。捕手小步跑向投手,两人一起杵在投手点和本垒之间。
特里对那位拿着手铐的警察有点儿熟悉,因为他和他哥哥有时在秋季会来看波普·华纳的比赛。“特洛伊?这是怎么了?什么事?”
拉梅奇看到他一脸看似很真实的困惑表情,但凭他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就开始当警察的丰富经验,他深知那些真正坏透的人很擅长装出一脸“谁,我?”的无辜相,眼前这个家伙就和那些人一样坏。他牢记安德森的指示,没有半点儿犹豫,提高嗓音大声宣告:
“特伦斯·梅特兰,我现在以谋杀弗兰克·彼得森的罪名逮捕你。”
他这么大声是想让全场观众都听见。等你第二天看报纸时就会知道,现场有一千五百八十八名观众。
看台上又响起一片“喔……”,这次的嘘声如同一场狂风袭来,声音响彻球场。
特里对着拉梅奇紧锁眉头,他明白拉梅奇的话是什么意思,那几个简单的英语单词拼起来的简单陈述句随随便便就构成了一句沉重的宣判。他认识弗兰基·彼得森,也知晓他的可怕遭遇,但他无法理解那句话的含义,他能说的只有“什么?开什么玩笑?”。就在那个瞬间,《弗林特市快报》体育专栏的摄影师抓拍了他脸上的表情,次日那张照片便登上了头条。照片中的他惊愕地张大嘴巴,眼睛瞪得大大的,头上那顶金龙队棒球帽的边缘露出一些发丝。那张照片中的特里看起来既孱弱无力又内疚自责。
“你说什么?”
“伸出双手。”
特里望着玛茜和女儿们,她们仍旧静静地坐在铁丝网后面的椅子上,同样一脸惊讶,呆呆地盯着他。恐惧随之而来,拜伯·帕特尔离开三垒,一边摘下头盔一边朝休息区走来,他满头大汗,乌黑的头发早已被汗水浸透。特里看到那个孩子开始哭泣。
“给我回去!”加文朝他喊着,“比赛还没结束呢。”
但拜伯只是在界外停住脚步,呆呆地盯着特里号啕大哭,特里回头呆望着那个孩子,可以肯定(几乎可以肯定)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就像做梦一样。这时,汤姆·耶茨抓住特里,猛地用力拉起他的双臂,把他扯了个踉跄,随着咔嗒一声,拉梅奇给他戴上了手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塑胶条,这是一副冷冰冰、沉甸甸的真正的手铐,在夕阳的余晖中闪烁出刺眼的光芒。拉梅奇继续用沙哑的嗓音宣告:“你有权保持沉默,有权拒绝回答一切问题,但你若选择开口,所述之词都有可能在法庭上成为对你的不利条件,现在和未来的讯问期你都有权聘请律师。清楚吗?”
“特洛伊?”特里声音微弱,小得连自己都听不到,他感觉自己的魂儿好像已经被一股风吹跑了,“看在上帝的分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拉梅奇没有理睬他,继续问:“你清楚吗?”
玛茜起身走上前,手指紧紧钩着铁丝网猛烈摇晃。两个女儿萨拉和格蕾丝在她身后哭了起来,格蕾丝跪在萨拉的躺椅旁边,小家伙自己的躺椅已经翻倒在地上。“你们在干什么?”玛茜嘶吼着,“上帝啊,你们在干什么?你们为什么跑来这里这样做?”
“你清楚吗?”
特里清楚的只是自己被戴上了手铐,并且在包括他妻子和女儿在内的近一千六百人面前被宣告自己的公民权利。这不是梦,也不仅仅是逮捕,这是他无法理解的公开羞辱。最好尽快结束这件事,澄清事实。此刻他震惊不已、茫然失措,尽管如此,他十分清楚自己的生活在短期内不会回归正轨。
“我清楚了,”他说,“弗里克教练,回去。”
加文的大肥脸涨得通红,他正握紧双拳朝那两个警察走来,听到特里的话后他放下手臂退了回去。特里透过铁丝网看着玛茜,抬起壮硕的肩膀摊开短粗的双手。
特洛伊·拉梅奇继续用低沉的声音说:“如果你没有经济能力聘请律师,我们将依你所愿在讯问之前为你提供一名辩护律师,你清楚吗?”他那模样就像一个小镇传令员在新英格兰的镇广场上传达本周的重大新闻,连球场外靠着警车站着的拉夫·安德森都能听到他的声音。特洛伊干得真漂亮!这件暴行太鄙陋了,拉夫猜想他会为此受到严厉的谴责,但弗兰基·彼得森的父母不会谴责他,不,他们不会。
“是的。”特里说,“我还明白其他事。”他转向观众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逮捕!加文·弗里克会继续指挥比赛完成!”他想了一下接着说,“拜伯,回到三垒,记得在界外跑。”
看台上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但只是零零星星的。看台上那个粗嗓门儿又大声喊道:“你说他干了什么?”人们纷纷回应了这个问题,从大家嘴里咕哝出的那两个词很快就会传遍整个西部以及弗林特市的每一个角落:弗兰克·彼得森。
耶茨抓住特里的胳膊,推着他朝小吃摊和场外的停车场走。“梅特兰,以后你可以向群众解释,但现在你得坐牢。你猜怎么着?我们拥有州上的利器。你是教师,对吧?你可能知道的。”
他们还没走出临时休息区二十步,玛茜·梅特兰便冲上来抓住汤姆·耶茨的手臂。“上帝啊,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耶茨一把将她甩开,之后她又想去抓她丈夫的胳膊。特洛伊·拉梅奇动作轻柔但态度坚决地把她推开,玛茜愣愣地呆站在原地,头晕目眩。此刻拉夫·安德森朝两位实施逮捕的警察走来,玛茜之前在少年棒球联盟认识了他,那时拉夫的儿子德里克·安德森是杰拉德雄狮队的队员,当然,拉夫并不是场场比赛都来看,不过他还是尽量来。那时,拉夫还是穿着制服的小警察,后来他晋升为侦探时特里还发去邮件表示祝贺。此刻,玛茜朝拉夫飞奔过去,脚上那双旧网球鞋唰唰唰迅速擦过棒球场的草坪。她总是穿着这双鞋来观看特里的比赛,她说这双鞋子会带来好运。
“拉夫!”玛茜朝他喊道,“怎么回事?一定是搞错了!”
“恐怕不是。”拉夫说。
他不喜欢这样的场面,因为他喜欢玛茜,而且,他也一直很喜欢特里。因为那个人让德里克的生活发生了一丝转变,他让德里克树立了一点儿自信,要知道,对于一个十一岁的男孩来说,一点点自信已经很了不起了。还有就是,玛茜可能早就知道她丈夫的问题,只是她不想理智地去相信。他们夫妇俩已经结婚很久了,像彼得森谋杀案这样的恐怖事件并非凭空说发生就发生,阴暗邪恶的谋划一直在进行中。
“回家去,玛茜,立刻回去!找个朋友帮忙照看女儿,因为一会儿警察会去找你。”
玛茜只是呆呆地望着他,满脸困惑。
身后传来铝制球棒漂亮一击发出的击球声,可是看台上只有零星的欢呼。在场的观众还没有从震惊中缓过来,比起眼前的比赛,他们更感兴趣的是刚刚目睹的一切。这是一种耻辱,特雷弗·麦克尔斯刚刚打出毕生最用力的一击,比以往T教练扔肉丸训练他击打时用的力气还大,可惜球直接朝灰熊队的游击手飞过去,对方甚至无需脚离地起跳就轻松接住了球。
比赛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