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晚上,钱起的半山别墅。正是满月时分,一轮圆月在东山升起,映照得齐江晶莹似练,在两座高山之间蜿蜒穿行。江水拐弯的地方正对着半山别墅,按照风水书中的说法,这是一处藏风聚气、玉带缠腰的风水宝地。半山别墅所在的山腰清辉遍地,松涛阵阵,恍若静谧的仙境。对岸的齐江城灯火璀璨,却充满了俗世的热闹气氛。隔开仙境与俗世的,就是日夜奔腾的齐江。
林寒江站在半山别墅的门前,眺望着灯火斑斓的齐江城,对乱发飞舞的耿正说:“学长好眼光,这个别墅的位置真是万里挑一啊。大江千里萦绕而来,两山万古对峙迎客,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好位置,好风水啊!”林寒江一时诗性勃发,故意在耿正面前掉书袋,他背诵的是《滕王阁序》的诗句。
耿正悄悄对他说:“这是学长请的香港风水大师勘定的位置,说这里是鹤鸣九皋之地,学长一听就大喜过望,立刻投了这个数拿下这块地!”耿正朝林寒江比画了五个手指头,林寒江不知道他说的是五千万还是五个亿,只能长叹一声:“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啊!”
听说林寒江来了,钱起降阶相迎,握着他的手说:“学弟,你可是太难请了,让我这个当学长的好没面子!前几天遇见母校的王校长,我都不敢说和你认识,连请你吃饭都做不到,我这个学长当得有愧啊!”
林寒江也有些赧颜,说:“这是我的不对,俗务缠身,一直没时间登门拜访学长,实在惭愧。”
“我以前不知道王清源校长竟然是你的恩师,这个世界真是好小啊。”
林寒江没想到自己的恩师竟然也和钱起熟悉,于是便问起二人是怎么相识的。钱起拍着林寒江的肩膀,大笑道:“三十年前,我和他的关系就如今日你和耿正一样!”
耿正打断二人的客套,指着天上的明月说:“今天是个好日子,天上月圆,我们师兄弟三人也难得相聚,你俩就别再客套了。古语有云‘月盈则亏,酒满则溢’,错过了今天,都不是好日子,错过了今天的兄弟酒,什么酒也不香。”
林寒江奇道:“我只听说过‘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是哪个古人把水换成酒的?”
头发在风中跳舞的耿正大言不惭道:“当然是我啊!举杯邀月,对酒当歌,你还能对水当歌?周五不喝酒,人生路白走。今天不喝酒,你对得起月亮,对得起学长的酒吗?”
钱起被耿正的“周五不喝酒,人生路白走”逗得哈哈大笑,他嘲笑耿正:“你在百家讲坛上就是这么讲诗意生活的?”
耿正出口成章:“周五不喝酒,人生路白走;周六不端杯,人生好悲催;周日不喝醉,马路谁来睡?”
钱起和林寒江都被他逗得笑岔了气,钱起捶着自己的后腰,连呼:“精彩精彩!高手在民间啊,看来没睡过马路,都不好意思说自己会喝酒!”
三人拾级而上,林寒江指着两侧的几丛修竹,大加赞叹:“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学长的别墅不仅占据了绝佳的风水位置,装饰得也很有禅意。”
钱起听到林寒江也看出这个别墅的风水位置,不由得兴奋起来,拍一下林寒江的肩膀:“学弟,你真是我的知己啊!你从我的名字猜出我喜欢的诗人,又从我的山舍竹院看出风水不同,就凭这个,咱俩今晚就得喝个不醉不归!”
林寒江看着天上的圆月、远处的大江和眼前的修竹,似乎千般烦恼都被抛进江中,不由得叹道:“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也罢,今晚我就陪两位睡一回马路!”
进到别墅餐厅,桌子上已经摆了六七个精致小菜,都是山蘑野菜之类清淡雅致的菜肴。林寒江仔细察看菜肴,越是清淡的菜品越见功力,足见厨师是一个很有品位的人。一瓶茅台酒放在桌子中间,耿正手快,一把就将茅台酒抄在手中,仔细端详一番,叫道:“学长,这酒可是你的珍藏啊,至少二十年了!”
钱起微微一笑,道:“我三十岁那年,正是事业草创之时,应邀去茅台酒厂参观,千里迢迢从贵州背了几瓶酒回来。一眨眼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的青峰集团成长壮大了,这酒却只剩最后一瓶了。今晚我和两位师弟一起品尝,纪念我们逝去的年华!”
耿正迫不及待地倒酒,林寒江看桌子上摆了四只酒杯,有些诧异地问钱起:“学长,还有一人是谁?”
钱起故作神秘地笑笑,说:“这个人是谁一会儿自然分晓,但是这个人给你出了两道题,要考考副市长大人。”
林寒江一愣:“考我?难道认识我?”
钱起点点头,说:“何止认识,简直就是老朋友!”
林寒江如坠云里雾里,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哪个老朋友会出现在这个酒局中。他用目光询问耿正,耿正的眼睛已经沉迷在酒瓶子上,根本不看他。林寒江推耿正一下:“你这厮也给我打埋伏,提醒一下!”
耿正双眼像是被茅台酒钩住了,哼着小曲气他:“不能说啊不能说,说了学长会把我踢进江里喂王八!”
林寒江只好问钱起:“既然说了是考我,那么考题在哪里?”
钱起指着桌子上的菜肴,说:“这桌子菜就是第一道考题,你如果通过这桌菜猜出了出题人的姓名,这个人就会出来陪你痛饮一场!”
桌子上的菜肴竟然是考题,林寒江被这人的怪异出题吸引住了,他也想知道这人到底是谁。他问钱起:“如果我猜不出来呢?”
钱起说:“第一道题猜不出来,这人就只喝水不饮酒;如果第二道题也猜不出来,这人就悄悄离开,不会出来和你见面。我听说,这个人轻易不下厨,但是这次为了你,不避庖厨,洗手做羹汤,把我家里原来的厨师都撵出去喝茶了。”
林寒江第一次遇见这样有趣的酒局,反而激起了他的好胜心:“如果两道题我都猜不到,那我今天也不喝酒了!”他走到桌子前仔细端详那几道菜肴,其他几道菜肴倒还平常,只有中间那一盘造型精美,引起了林寒江的注意。圆形的影青瓷托盘上,用蛋羹绘出了一道弯曲的江水,江水两侧用翠绿的野菜堆成高低两座山峰,山峰脚下还有嶙峋怪石,浪花拍溅。最让人惊叹的是江水之上竟然用一小段黄瓜雕成一只小小竹排,竹排之上又用胡萝卜雕出一个吹笛子的渔翁,神态安逸,栩栩如生,整道菜仿佛一幅山水画,动静结合相得益彰。林寒江忍不住赞叹道:“以前在书上曾经读过,古时有名厨以唐诗‘轻舟已过万重山’意境制作菜肴,巧夺天工,让人不忍下箸,眼前这道菜就有如此神韵。”钱起和耿正都点头称是。
林寒江脑子飞快运转,还是猜不到答案。他不好意思直接承认,于是故意拖延时间,给二人讲起他从野史中读到的一则小故事:后周显德二年,周世宗柴荣实施了大规模灭佛运动,除了有皇帝题字的寺庙可以保存,其他的寺庙全部拆除,僧尼遣返还俗。当时全国有三万余所寺庙遭此厄运,其中有一名比丘尼梵正因精于厨艺,享有盛名,柴荣便让人从遣散的僧尼中找到她,问她:“僧侣众多却不事农桑,只会晨钟暮鼓吃斋念佛,于国有何用?”梵正没有回答,只是起身行礼请求为皇上做一道菜,以此表达对皇上的崇敬之心。柴荣寻求梵正的本意就是想品尝她的厨艺,当时大喜过望,立即召集文武官员,一起观摩品尝佛门名厨的绝世手艺。一个时辰不到,二十盘菜被宫女太监传上殿来,每一盘菜都是一道绝美的风景画,让柴荣和文武百官啧啧称奇。而等到梵正重新上殿才是真正见证奇迹的时刻,梵正将二十盘菜组合在一起,组成了一幅令人叹为观止的山水长卷,有见多识广的官员当场惊呼:“这是唐代大诗人王维的《辋川图》!”《辋川图》中有辋水、文杏馆、金屑泉等亭台楼阁二十余处,鳞次栉比烦琐复杂,梵正却用脍、肉脯、肉酱、瓜果、蔬菜等食材将其原样复制,技艺可谓巧夺天工。柴荣和文武百官被震惊得目瞪口呆,梵正从图中殿宇一角取下一块“腌瓜”,对柴荣说:“贫尼只是一腌瓜而已。”柴荣不解,梵正答道:“《辋川图》即陛下江山,贫尼取一腌瓜,即为陛下守住一隅之地,便是佛道。”柴荣恍然大悟,明白梵正是以名画入菜、以菜喻理规劝自己,天下江山如名画,僧尼儒道自有自己的角色,自此以后柴荣的灭佛之举就弱化了很多。梵正以菜品绘制《辋川图》,为天下僧尼请命,可谓功德无量。
听了这个小故事,钱起和耿正一起叹服,耿正更是摇头叹息:“没见识过菜品组成的《辋川图》,没品尝过诗词名画做成的菜肴,我以前讲的‘诗意生活’简直就是做菜不放盐,淡而无味!”
林寒江道:“今天看到这道菜,我才晓得老百姓街巷相传的一句话的含义。”
钱起和耿正都好奇,耿正问他:“什么话?”
“原来传说都是真的!我原来读书中的菜品神技,一直以为不过是文人的夸大之词。今天看了这道菜,原来真的可以把诗词意境化作菜品,让我大开眼界。”林寒江显然对这道菜肴佩服得五体投地,不住地赞叹。
耿正捶他一拳,让他不要转移话题,赶紧说出答案。林寒江苦笑道:“大厨的名字没有猜到,这道菜肴的名字我倒是猜个八九不离十。”
钱起问:“难道是你说的‘轻舟已过万重山’?”
林寒江摇头:“如果以‘轻舟已过万重山’命名此菜,恐怕又落入古人的俗套,不符厨师的本意。”
钱起有些好奇:“那你说说,这道菜该怎么命名?”
林寒江略一沉吟,说:“这道菜应当取意于学长最喜欢的那句诗‘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耿正偏要和他犟:“我觉得‘轻舟已过万重山’很贴切啊,你说的‘曲终’又在哪里?”
林寒江指着吹笛子的渔翁,说:“‘曲’在老渔翁的笛子中,以物喻义,尚不算难,最难的是如何体现出‘终’字的韵味,以静蕴动,实属神来之笔。”林寒江指着山峰下怪石嶙峋的地方,说,“蛋羹做的江水在此处惊涛拍岸,浪花飞溅,说明江水流速很快,竹筏上的老渔翁只怕一曲刚完,已是消逝远去不见踪影,这就是‘终’字的神韵所在。”
钱起和耿正恍然大悟,连声称赞林寒江观察得细致入微。耿正忍不住拿出手机拍这道菜。林寒江又说:“这道菜立意深远,巧夺天工,构思细腻,我猜多半是出自一位兰心蕙质的女子之手,莫不是学长金屋藏娇的嫂夫人?”
钱起连连摇手:“好兄弟,你可别害我,你嫂子此时正在加利福尼亚晒太阳呢。我要是敢金屋藏娇,她都能抢一架飞机回来和我玩命!”
隔壁的书房里传来几声拍掌的声音,原来做菜的人躲在书房里,掌声是对林寒江分析的认可。
林寒江探头想看个究竟,却被钱起拦住:“既然开始考试了,就不能耍赖作弊。”
林寒江一脸为难,说:“我把齐江所有认识的女性都过了一遍筛子,两位嫂夫人不是,连我家的小雪我也想到了。我都怀疑耿正你是不是暗中把她接来了,但是她也做不出来这样雅致的菜品……我实在想不出来还能有谁?”
钱起哈哈大笑:“既然你猜不出来,那就遵守考试规则,你今晚就无缘和大厨一醉方休了,进入下一题。”
书房里传来几声“叮叮铮铮”的调试古筝声音,然后弦音一紧,一曲浑厚古朴、悠远绵长的《高山流水》传了过来。钱起目露赞许,似乎一脸的开心得意;耿正闭上眼睛,晃着酒杯迎合音韵,嘴里还轻声念叨:“巍巍乎高山,汤汤乎流水。”林寒江却神飞物外,思绪一下子飞到白练般的齐江之上,随风起舞随浪沉浮,曾有一个白衣女子问他:“你为什么要跳进齐江这个烂泥坑?你这是自毁前程!”
一曲终了,钱起和耿正使劲鼓掌,林寒江却淡淡一笑,有些落寞和无奈,他轻声说:“苏娜,你来了。”
灯光下,一个高挑的白衣丽人走了进来,犹如朱鹮临水、幽兰入室。有的女人天生就会让人感到眼前一亮,满室生温,苏娜就是这样的人。她看着林寒江,微笑道:“林寒江,可惜你只猜对一题,我们只有见面的缘分,却终究没有同醉一场的情谊。”
钱起和耿正期待的那种久别重逢的惊喜,并没有出现,林寒江和苏娜都是平静如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而所有的重逢不过山水依旧。
四人落座后,林寒江问苏娜:“你怎么也到齐江来了?”
林寒江的话外音只有苏娜懂得,苏娜曾经埋怨他自毁前程来到齐江,现在她又是为了什么来齐江?
苏娜看着林寒江,意味深长地笑笑,没有说话。
钱起替苏娜解释:“两位学弟,我正式向你们介绍,青峰集团政府和媒体关系总监苏娜女士,昨天刚刚上任。”
林寒江一下子怔住了,这个消息比刚才苏娜突然出现更让他吃惊,也就是说,苏娜也来了齐江市工作,而且以后因为工作的关系他们会经常见面。原来钱起把苏娜请到青峰集团以后,知道苏娜和林寒江认识,所以极力促成二人相见,于是就有了这么一个“考试”的环节。
耿正要给苏娜倒酒,苏娜拒绝了,说:“既然他第一道题没有猜到我的名字,我就只喝白水不喝酒,这是游戏规则。”苏娜的认真,一下子就让耿正僵在了那里。
“酒可以不饮,醉岂能不醉?今天晚上苏娜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林老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啊。”钱起打个哈哈说,“不管是考试规则还是游戏规则,只要是规则我们都得遵守,这酒苏娜确实不该喝。该罚的是寒江,谁让他没猜出名字来。”
林寒江一脸委屈,说:“我以前既没见过也没吃过苏娜做的菜,这道题对我难度太大,这酒罚得不公平。”
苏娜轻轻哼了一声,说:“林寒江,你无论在讲课还是在生活中都有一个不足,可能你自己还没有发现。在你思路上的所有细节,你都会观察得细致入微,分析得头头是道,就像你刚才分析那个‘终’字的蕴意,我都被你折服了,你确实从菜中猜到了我的本意。但是,如果问题不在你的思路范围之内,你却经常瞪着眼睛视而不见。我在这道菜肴里已经给你很明显的提示了,你却故作高深去分析什么含义意境,忽略了眼皮底下的事实。”
林寒江被批评得满脸惭愧,这世上从来不给他留情面的人也就是苏娜了,两人一直都是相互关心却又针锋相对。
苏娜指着那道“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菜说:“我用蛋羹做的江水,其实是大写字母‘S’,用野菜堆起的山峰,其实是一个倒伏的大写字母‘N’,连在一起就是我名字拼音的缩写。你领悟了意境,却忽略了细节。林寒江,我以前经常说你不接地气,你肯定心中不服,这么明显的暗示摆在这里,你却去揣摩什么诗意和野史,让我说你什么好?”
听到这里大家才恍然大悟,都被苏娜的细腻心思所折服。林寒江一仰头把杯中酒干了,说:“你批评得对,我认罚!”
“寒江,我和耿正既羡慕你又感谢你啊,美女大厨的厨艺我们是沾了你的光才能品尝到的。”
“她是你青峰集团的总监,怎么是沾我的光?”
钱起调侃道:“人家苏总监说了,只有林寒江前来,才配得上品尝她的手艺。我和耿正在苏总监眼里,连葱姜蒜末调味品都不算。”
虽是调侃,林寒江心中还是一阵感动,他看一眼苏娜,苏娜脸色微红,嘴上还是不饶人:“林寒江和我从来都是见面就吵架,要不是钱总张罗这个饭局,他一辈子也休想吃到我做的菜。”苏娜知道林寒江要来赴宴,在菜肴上花了好多心思,没想到林寒江却不顾明晃晃的暗示,始终猜不到自己的名字,让躲在隔壁的她心生闷气,说明这个林寒江心里压根儿就没有她的存在,要不是他第二道题猜到了答案,傲气的她今晚肯定会悄然而去。
“对了,你怎么会从古筝声中猜到我的名字?你从来没听过我弹古筝,莫不是有人偷偷给你提示?”钱起和耿正连忙否认,替林寒江澄清。
钱起见苏娜和林寒江又要斗起嘴来,赶紧张罗大家吃菜:“考试结束了,赶紧吃菜,菜都凉了。”
耿正举着筷子不忍心夹菜,问苏娜:“这么好看的菜能吃吗?我有点舍不得下筷子。”
苏娜笑道:“再好看的菜也是给人吃的,否则就是厨师的失败。”她亲自动手,把那道独具匠心的菜肴给大家分到盘中。
钱起举杯:“相逢有酒且教斟,高山流水遇知音。今晚,我们兄弟相聚了,你们知音也相遇了,书归正传,今天的酒一是为了祝贺寒江学弟和苏娜总监在齐江相遇,二是我要送给寒江一份环保大礼!”
林寒江放下筷子,他不知道钱起说的环保大礼是什么,有些好奇。
钱起笑道:“前几天,青峰集团拿下了齐江市的污水处理厂标,为了避嫌,那时候我是绝对不敢请寒江学弟吃饭的,请了他也不敢来。为了表达我们青峰集团致力于生态环境事业的诚意,我们一定要高质量建设好污水处理厂。同时,我们的环境公司经过调研考察,发现齐江市还缺少一座综合性垃圾分类处理厂,青峰集团有义务、有能力把这个空白填上,这就是我送给寒江学弟的大礼!”
林寒江一阵激动,站起来双手端杯,说:“感谢学长,不计较我搅黄了你的‘齐江胜景’项目,又如此大度地帮助齐江市环保事业,我心里实在是愧疚难安。千言万语,都在这酒里了!”说完,他和钱起碰一下杯,一饮而尽。
林寒江正为长兴垃圾处理厂的二期垃圾分类工程发愁呢,此时青峰集团雪中送炭,能为政府节省一大笔支出。
钱起大笑道:“一个项目夭折了,但是我青峰集团在齐江市发展的雄心壮志不会夭折,东方不亮西方亮,我相信‘齐江胜景’一定会成为齐江的一道胜景!所以我把苏娜总监请过来了,以后还请寒江学弟多多照顾!”
林寒江心情激动,敬钱起一杯:“学长如果真的投资建设垃圾分类处理厂,我就算喝多了栽进垃圾堆,我也认了!”
苏娜用清水和林寒江碰杯,欲言又止,这个聪明的女人隐约有些明白了钱起重金请她前来的用意。她明白了,林寒江明白吗?
那天晚上,林寒江师兄弟三人都喝多了,钱起和耿正直接栽在别墅里的沙发上酣睡过去。林寒江挣扎着要回齐江大学,苏娜说她也要回市内,可以把林寒江顺路带回去。
在车上,苏娜冷笑道:“其实那两个人酒量都比你好,他们是故意装醉,给我们创造独处的机会。”
林寒江摇下车窗,吹着江风,苦笑着说:“装醉的不止他俩,还有我。”他看着苏娜的侧面,问她,“其实我也想单独问问你,为什么要来齐江?”
这个问题已经是林寒江今天晚上第二次问苏娜了。
苏娜一声冷笑,说:“我要是说贪图青峰集团的高薪,你一定心里骂我庸俗;我要是说我为了你而来,你和我都不会相信。你想听什么回答?”
林寒江有些纳闷:“钱起怎么知道我和你熟悉?”
苏娜说:“我是昨天刚来青峰集团,钱起说要请你吃饭,我说我也认识你,他就让我给你制造点噱头和惊喜。”
林寒江心里猜到了,可能是耿正把林寒江与苏娜是知己的秘密透露给钱起的,但是他不能说出口,那样会伤了苏娜骄傲的心,也会让钱起学长心生芥蒂。苏娜来了,以后的青峰集团就会让林寒江在道义和情感上处于一种纠结的境地。林寒江看着车窗外无言东去的齐江,叹息道:“也许世界真的太小了,或者说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吧。”
林寒江下车时,苏娜问林寒江:“我也有一个一晚上都想问你的问题,你从没听过我弹古筝,怎么会知道是我?”
“我要说我和你心有灵犀,你一定说我不靠谱;我要说我像伯牙子期一样会用音乐交流心意,你一定骂我吹牛!”林寒江模仿苏娜的语调说道。他掏出手机,对着苏娜晃晃,说:“几年前,你把自己弹的古筝《高山流水》录成彩铃,我都听好几年了!”
林寒江大笑着离去,把苏娜气得一个劲儿地按喇叭。两个人的斗智斗口,林寒江罕见地赢了一回。
林寒江今晚喝酒故意装醉,其实是担心自己在钱起和耿正面前失态。他和苏娜的友情,始于欣赏,止于知己。苏娜就是江面上的一只高傲的朱鹮,远处看是一幅水墨丹青,靠近了她就会振翅高飞,林寒江从没想去惊扰这幅画。
齐江钢铁厂的厂区已经有些破败,除了堆满各种钢材,还有一些杂草在厂区里肆无忌惮地蔓延。工人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在厂区里,几个工人骨干来回穿梭着,告诉大家要等原来厂里的工会主席魏森的通知。魏森得到消息说,副市长林寒江今天会带队到钢铁厂、化工产业园调研。提起这个林寒江,很多工人都骂声一片,说他是省里派下来的钦差大臣,来到齐江市一通瞎折腾,先是让全市供暖温度不达标,又让全市的公务员和事业单位的绩效工资发不出来,最让人愤怒的是他把青峰集团要给齐江钢铁厂下岗工人盖的安置房也给否决了,工人们对此反应激烈,一直闹着要堵路上访。原来的钢铁厂萧条了好几年,一直半死不活地硬挺着,当时的厂领导还有几分政治敏锐性,尽力做好工人们的安抚解释工作,但是随着青峰集团并购成功,原来的领导层被大换血,中层干部也是十不留一,工人们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成了一盘散沙。后来青峰集团又拿出一个所谓的优选方案,对普通工人按照年龄和知识结构进行筛选和淘汰,被淘汰的工人有300多人,他们除了拿到一笔安置费之外,还得到了低价购买安置房的承诺,李云城的母亲就是其中一位。如今期盼已久的安置房项目被林寒江给否决了,激起了下岗工人们的怒火,他们酝酿已久,要找市领导要个说法。
带头组织大家要说法的是原来的工会主席魏森,他本人因为没有被青峰集团接纳,一直怀恨在心,所以经常鼓动大家向企业和政府要说法。魏森听说副市长林寒江要来钢铁厂,立刻发出通知,准备给林寒江一点颜色瞧瞧。
林寒江在车上还和郝仁敬等人推敲关停污染企业的方案,并不知道钢铁厂已经变成一个包围圈,等着他跳进去呢。
他们一行人刚从面包车上下来,厂区里多年没响过的高音喇叭就发出一阵雄浑的音乐: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这个音乐就是魏森发给大家的信号,听到信号的工人们立刻拥到厂区办公楼面前,把林寒江几人包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魏森充分发挥他作为工会干部的特长,已经提前给大家分好工,还进行了彩排预演。有人充当了乐队指挥的角色,带领以李母为首的一群年纪偏大的女工人,喊着整齐划一的口号:“要安置!要就业!要生存!”喊口号的同时还要配上手势,每个人的右手食指齐刷刷地指向林寒江。几十名头戴蓝色安全帽的男工人互相挽着手,在最外围形成一个严密的包围圈,防止林寒江等人逃脱。一些年轻的女工人,魏森让她们用手机全程摄录被包围的人的言行,然后发到朋友圈里扩大影响。还有几个人趁乱冲到办公楼楼顶,在那里用高音喇叭播放音乐,并从楼顶垂下一条十几米长的白布条幅:誓死维护工人生存权益!
与钢铁厂工人们分工明确、气势逼人的阵势相比,夜市一条街的商贩们简直就是乌合之众。郝仁敬从来没见过这个阵势,被唬得脸色煞白,他贴近林寒江的耳朵问:“怎么办?是报警还是冲出去?”
林寒江来到齐江以后,经历过几次集体上访,反而比郝仁敬镇定。他对郝仁敬摆摆手,示意少安毋躁,不要激化矛盾。林寒江静静地站在那里,忍受着女工人们的点点戳戳,他心想你们总会有喊累的时候,最后还是要靠谈判来解决问题。
钢铁厂现在的控股方青峰集团安排一个中层经理出来解围,却被魏森等人一通谩骂推搡。不知道谁暗中推了经理一把,将他从台阶凌空推下,摔得满脸淌血,青峰集团的属下立刻报警。现场一片混乱,警车和救护车先后赶来,市内一些媒体记者也闻讯赶来。
魏森的自媒体攻势运用得还是很成功的,不到半个小时,齐江市副市长林寒江被数百名工人围堵在厂区的视频和报道在网上飞速扩散。正在上课的李云城和田小小看到了,市长李子平看到了,在省城开会的市委书记廖宇正看到了,甚至省委陈书记也接到了公安和信访部门的报告,他让人给廖宇正打电话,让他赶紧返回齐江平息此事。
包围圈中心的林寒江神色肃然地站在那里,犹如一名胸有成竹的拳击运动员,平心静气地等待对方首脑人物的出场。而魏森一直等到女工们喊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才摆足了架子出场,他要让青峰集团和齐江市政府领导看看自己的威望和能力,青峰集团不选择自己是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魏森披着一件灰色的呢子大衣,有一种前呼后拥、睥睨众人的感觉。他露出满嘴被香烟熏黄的龅牙,带着几分不屑问林寒江:“你就是那个‘独钓寒江雪’啊?”
从魏森站在面前的那一刻起,林寒江就断定对方是一个哗众取宠、喜欢卖弄的人,估计这也是青峰集团拒绝他的主要原因。郝仁敬借此机会把魏森缠访、闹访的种种劣迹介绍给林寒江,说此人不除,钢铁厂分流人员就算拿到补偿也会永无宁日。恰在此时,几辆警车鸣着警笛驶进厂区,魏森有些吃惊地回头观望,林寒江在那一瞬间捕捉到了他眼神里的惊慌,事情闹大了,已经超出了他的心理预期。林寒江顿时了然于胸,这一瞬间,他已经有了对付魏森的办法。他反问魏森:“没错,我是林寒江。你又是谁?”
“问我是谁,说明你孤陋寡闻,从钢铁厂到齐江市,哪有不认识我的?”魏森看着包围圈中的林寒江,有些扬扬自得。
“你知道你的行为涉嫌聚众闹事,扰乱治安,致人受伤,要被公安机关拘留吗?”
“凭什么拘留我,我是为了几百个下岗的兄弟姐妹请命,你们不管我们的死活,还不让我们维护自己的生存权益,天理何在啊?”魏森原地转了一圈,夸张地摊开双手,演戏一般鼓动着周围的工人们,“大家说,天理何在啊?”工人们一片鼓噪响应他。
外围的几辆警车一字排开,金波从车上下来,向旁边的人了解情况。包围圈里的林寒江向金波挥一下手机,示意他去看自己的手机。金波心领神会地打开手机,那上面只写着八个字:“拿下主谋,分而化之!”
林寒江微笑着,似乎刚才被手指头点戳的人并不是他,他对工人们大声说:“各位工友,你们提出的‘要安置、要就业’,我可以代表政府跟你们谈,但是请你们不要采取过激的方式,伤了别人也害了自己!”他指着刚才青峰集团经理摔伤的地方,那里还有一摊鲜血,“刚才这个年轻人与你们并没有深仇大恨,却被你们的人推下台阶,现在进了医院,如果他是你们的子女晚辈,你们会忍心这么做吗?”
工人们一片静默,情绪稍微平和下来。他们大都是内心善良的人,刚才动手的人听了林寒江的话都在反思自己是不是做得过头了。有几个魏森的手下大喊:“青峰集团榨干我们的血汗,却不管我们的死活,把他们推下台是民心所向,大快人心!我们强烈要求政府主持公道,维护我们职工的合法权益!”
林寒江双手下压,安抚大家的情绪,大声说:“青峰集团并购是市场行为,大家如果有意见和疑义,政府可以组织企业和你们工人代表谈判。”
魏森又跳出来,大喊:“我是全体工友的代表,我和你谈!”
林寒江看着魏森,还是一脸微笑,却多了一丝嘲讽:“你代表不了全体工友,我也不会和你谈。你既然作为带头人,就应该为刚才的伤人事件负责!”他故意把魏森晾在一边,转身面对工人们说,“我想请工友们选出五名代表。我有一个条件,这五个人一定得是生活最困难的!我和代表们谈,我愿意倾听你们的意见,和你们一起研究解决的办法。”
“你想和谁谈就和谁谈啊?我们凭什么要听你的,兄弟们,他是在挑拨离间!”魏森意识到林寒江在分化他们,就算林寒江不看他,他也要拼命跳到林寒江眼皮底下。
林寒江面向工友们:“大家是想解决问题,还是想在这里干耗着?我相信,你们是愿意通过正当途径解决自己利益问题的,而不是听从这个人挑唆鼓动,聚众闹事。”
魏森在旁边像个小丑一样围着林寒江跳来跳去。林寒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伸手指着他:“至于你,会有人和你谈的,谈话的地点应该是公安局拘留室!”
林寒江的话震慑力十足,一下子就把魏森的气焰扑灭了。魏森不由自主向后退去,却被两双有力的手按住了肩膀,他一回头,惊恐地发现是两名警察,原来是金波带着两名警察挤进了人群。
金波是接到市委书记廖宇正的命令紧急赶来的,廖宇正在电话里命令他一定要配合林寒江处置好这起群体事件。而廖宇正自己却被省委书记批了一顿,直接告诉他不用去省城开会了,火速赶回齐江处理此事。火冒三丈的廖宇正此刻正在从省城返回的路上。
魏森挣扎着扭动身躯,大喊:“警察抓人了!警察抓人了!你们凭什么抓我?!”
金波厉声说:“摔伤的人已经指认是你把他推下台阶摔伤的,你涉嫌伤人,请你跟我们回去把事情说清楚!”
魏森大喊:“冤枉啊!不是我推的,你们抓错人了!”两个警察不由分说,把魏森推出人群带上警车。其实,摔伤的经理并没有指认是谁下黑手的,金波处置突发事件经验丰富,他看到林寒江指着魏森斥责,就知道林寒江发给他八个字指的是谁了。蛇无头不行,金波果断瞄准蛇头出手。
事实证明,金波的果断一击,真的是效果明显,一下子就把对方的计划全部打乱了。看到带头的魏森被警察带走,工人们一阵惊慌骚动,有几个人冲过来抢人,与警察撕扯在一起。一个工人爬到面包车顶上,把一瓶酒精泼到自己身上,掏出打火机吓唬警察,喊道:“别碰我啊!谁来我就点火!”
现场一阵大乱,林寒江赶紧跳上台阶,大声喊道:“各位工友不要惊慌,公安干警只是带走挑动聚众闹事、涉嫌伤人的带头分子,与其他人并无关系。请大家安静,尽快选出你们的代表,与政府和企业进行对话。谁要是阻拦公安干警执法,就要为刚才的伤人事情负责!”
林寒江的话很有分化效果,跟着起哄抗议是一回事,为伤人后果担责任又是一回事。动手的几个工人迟疑着停下来,另一些跃跃欲试的工人互相观望着停了下来。警察和钢铁厂保安拽出水龙头和灭火器,在车下对准那名企图“自焚”的工人。
警车发动了,魏森还在扯着脖子歇斯底里地大喊:“和他们干到底!干到底啊!”然而并没有人响应他,人群骚乱了一阵,慢慢平息下来。毕竟这个情节魏森并没有进行演习彩排,而且从这细节说明魏森只是带头组织闹事的,并没有达到让工人们死心塌地信赖拥护的程度。
魏森在车里声嘶力竭地骂:“林寒江,你等着,老子和你没完!没完……”
车顶上一身酒精的工人看见魏森被抓走,现场并没有闹起来,不由得乱了手脚。他把打火机一扔,向警察满脸堆笑道:“误会,误会!我这不是酒精,只是我自己喝的散装老白干……”说完,很自觉地双手抱头蹲下来。见他滑稽的模样,众人哄堂大笑,现场的气氛顿时缓和下来。
没有了魏森的捣乱挑唆,局面很快就平静下来。工人们闹哄哄地讨论一阵子,选出了五名代表,包括李母在内的三女两男。林寒江客气地邀请他们进办公楼进行对话。
魏森被控制住了,但是他引发的关于钢铁厂失业工人生活保障的问题却在网上发酵,掀起一轮舆论浪潮,很多传统媒体和新兴媒体都把目光转向齐江市。有很多人在网上参与讨论,一些专家学者也参与进来,对齐江市的做法展开论战,为了生态环境搞“一刀切”,不讲代价地关停企业是否合理?为了督办案件达标而牺牲了普通群众的利益,是否违背了高质量发展的初衷?
省委书记的命令和舆论的压力一齐压在廖宇正的肩上,他坐在车上面色凝重,眉头皱成一个深深的“川”字。他一边看着网信办给他发来的现场视频,一边给林寒江打电话,电话拨了好久却无人接听,估计是现场太嘈杂。网上传来有人企图“自焚”的视频,廖宇正心急如火,他又给李子平打电话,却一直无法接通。他心里暗骂一声:“这个滑头,肯定又躲起来了!”副市长兼公安局局长赵驰倒是接电话了,但还是天天挂在嘴边的那句话:“请领导放心,我已经安排金波在现场处置了!但是工人们的目标是林寒江副市长,还是请他出面解决为好。”
廖宇正气得把手机扔到一边:“所有的事情都要别人出面解决,你怎么从来不出面?遇到事情就是安排副局长处置,你当甩手掌柜当上瘾了!”
现场唯一能和廖宇正保持通话的只有公安局副局长金波,他向廖宇正汇报说:“为首的闹事分子已经被控制了,自焚就是一个闹剧,已经平息了。林寒江副市长正在组织工人代表和企业代表对话,其他工人还在厂区聚集观望,但是现场工人们的情绪有缓和的趋势,请书记放心,目前来看矛盾不会进一步激化。”
廖宇正略略放下心来,他把脑袋靠在座椅上,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现在齐江市遇到突发的社会群体性事件,市长李子平一般都会溜之乎也,市委副书记在中央党校学习,政法委书记空缺,现在只能让一个分管生态环境工作的副市长冲在最前面,如果林寒江扛不住……廖宇正有点不敢想会出现什么后果。他突然有点同情林寒江,他看着这个省里空降下来的副市长,就像看着一只在齐江泥滩地里左冲右突、左右碰壁的小螃蟹,茫然无助,却又竖起两只前螯,勇敢无惧。
钱起和苏娜带着几个青峰集团的高管赶到现场,林寒江便邀请钱起和苏娜作为并购方代表,一起和工人代表们进行对话。钱起说他从网上看到林寒江在厂区被工人围堵,便立刻带着几位高管赶来解围。他向林寒江保证青峰集团的事一定会圆满解决,这事关乎企业形象和他本人的良心,关键时刻青峰集团绝不含糊。
其实,钱起之所以这么痛快表态,是因为他在来的路上又接到那个神秘人的电话,电话里只传来一句话:“把事情压下来,不要闹大了。”钱起不敢怠慢,立刻带人飞一样赶了过来。
林寒江和钱起使劲握握手,心想解铃还须系铃人,青峰集团有这个态度事情就不难解决。
苏娜从林寒江身边走过时,低声说了一句:“看不出你还挺有手段,既会分化人心,又会打蛇七寸。”
魏森被警察带走,少了鼓噪闹事的源头,工人们理性多了,但是还聚集在办公楼外面,等待着对话结果。
李云城和田小小在视频里发现了李母的身影,也焦急万分地赶了过来。听说母亲作为代表之一在里面和林寒江谈判,李云城急得汗都下来了。田小小倒是很镇静,说:“你怕什么?林副市长还能把你母亲吃了?”
李云城满脸懊丧,说:“这么一闹,我以后没脸见林副市长了。”
田小小使劲白了他一眼:“看你那熊样,公道自在人心,要看谁占理!工人们要是有理,别说副市长林寒江,就是副省长来也得认错!”
工人代表和政府与企业的三方对话进行得很顺利,并没有林寒江预想的那样唇枪舌剑。李母等几名代表经过商议,向政府和企业提出两条诉求:一是请政府和企业为这些失业工人安置一些适当的就业岗位,减轻生活压力;二是政府和企业要兑现并购分流人员时的承诺,承建钢铁厂失业工人安置房。
林寒江本来对这两点意见还有些踌躇,不敢全盘答应,但是钱起的态度很爽快,他主动把话题接了过来:“青峰集团作为并购方,在安置失业工人工作中存在疏忽漏洞,没有做到以人为本,我们将认真反思这次教训。对工人们提出的两条建议,青峰集团将全力承担,人要安置就业,楼要开工建设!我们青峰集团绝不会给政府添麻烦,绝不会损伤工人们的权益。”
钱起的慷慨表态,不仅让工人们喜出望外,也让林寒江放下了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他向大家提议:“既然达成了一致意见,我们干脆一起去外面向工友们说个清楚,避免出现信息误传谣传,再次引发矛盾。”
林寒江是担心青峰集团为了暂时稳住局面而忽悠工人代表,所以有意让他们当着工人们的面许下承诺,钱起很痛快地答应了。
钱起站在台阶上,他的非凡仪态一下子吸引了全场的目光。林寒江本来想先垫个场,向工人们介绍一下钱起,但他发现钱起根本不需要,有些人天生就是人群中的焦点,钱起就是这样的人。在熙熙攘攘人群之中,钱起的气场会把所有人都变成配角。
青峰集团的员工给老板递过来一个喇叭,钱起摆摆手示意不用,他的中气很足,不用喇叭也能把声音送到每一个人的耳朵中。钱起说:“青峰集团对不起大家,让兄弟姐妹们受委屈了!我们在前期并购过程中存在疏漏和不足,让大家的利益和感情受到了伤害,我郑重向大家道歉!”
李母身边有人小声嘀咕:“这个就是收购钢铁厂的大老板,看看人家这气度!”
另一个人说:“人家是民营企业500强,很多年前就是齐江首富,青峰集团员工的待遇都是全省最好的。唉,羡慕死我了,要是不被分流多好啊,看着那些被青峰集团接收的人,我都眼红!”
李母并没有参与讨论,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双眼只盯着自己的脚尖。
钱起继续道:“‘齐江胜景’的房地产项目确实夭折了,但是青峰集团投资齐江的决心没有变,我们集团董事会经过研究决定,还将继续并且加大在齐江市的投资力度,我们将动用集团所有力量在齐江打造一个方圆十平方公里的特色小镇,现在已经得到国家部委的支持,马上就要在齐江市落地了。”
大家都被钱起的宏伟蓝图吓了一跳,包括林寒江。他用眼神询问苏娜,苏娜向他微微摇头,示意自己也不清楚。
钱起的男中音别具魅力:“我向各位兄弟姐妹保证三点:一是安置费一分不少,这一点大家没有疑义吧?”
工人们没有出声,青峰集团并购以后出手很大方,安置费确实已经发放到位。
“二是安置就业一个不缺,特色小镇运营以后,将为全市解决3000多个就业岗位,原钢铁厂在籍工人我们将优先录用,我在此向大家保证!”工人们一片喧哗,能成为青峰集团的员工,确实诱惑很大。
“三是原来的安置房承诺完全不变,特色小镇建起来的第一批楼房就是你们的,因为你们将是特色小镇的参与者、建设者,你们也将是第一批进驻者!请大家相信我,相信青峰集团,我们一起努力!”
工人们的喧哗不由自主地变成热烈的掌声,钱起魅力十足的男中音已经成功地把大家引入一幅充满希冀与诱惑的画卷,刚才还是唇枪舌剑对峙的双方,转瞬就成为一个阵营的参与者和建设者。
林寒江觉得钱起真的是为大场面而生的人,谈笑间群访灰飞烟灭,他自愧不如。一场舆论热炒的群体上访,因为钱起的非凡表现而偃旗息鼓,顺利将“危机”转变为“机遇”,无形之中还给青峰集团打了一次广告。
钱起讲完以后,林寒江见局面得到控制、问题也得到了答复,他本不想再说话,但是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他,作为市政府领导,他不表态是不合适的。他从台阶上走下来,走到人群中,站在李母等几个年纪偏大的女工面前,弯下腰向她们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现场一阵惊诧,各种闪光灯不停地闪烁,大家都不明白副市长为什么向这几个女工鞠躬。
随后,林寒江开口了,他的声音很轻,远远没有钱起的洪亮,外围的工人们都挤过来,想听听这个“罪魁祸首”说什么。
林寒江说:“在没有到钢铁厂调研之前,我一门心思想把这个污染企业关停或者迁走,看图纸的时候我甚至想把这个点位抹掉。但是,今天你们给我上了一堂最好的调研课。我们治理污染,不仅要杜绝污染的根源,还要考虑城市的发展,更要兼顾老百姓过上美好生活。在这个问题上,是我脑子发热,只想着完成任务,忽略了大家的感受,我犯了错误!”
现场一片肃静,副市长主动向大家认错,确实出乎工人们的预料。或许是被他的坦诚所打动,大家的情绪平静了下来。
林寒江说:“为了考核指标而完成的治污,只算完成了一半,兼顾高质量发展和美好生活的治污,才是我们最终的目标。总结起来就是三句话——污染要治理,工人要安置,生活要保障!”
他继续说道:“前一阵子,有一个小商贩拍了我一砖头,他让我懂得了拍脑门下命令的害处;今天这堂调研课,也让我醍醐灌顶,让我明白了既要生态环境也要生活幸福,才是治污工作的出发点和落脚点。所以,我谢谢你们!今后,我们政府将会努力配合青峰集团,将钱总说的三个保证落到实处,否则即便是钢铁厂关停了,污染治理好了,我们的任务也还不算完成!我们前期的工作出发点偏了,为此我向大家道歉!”说完,他再次鞠躬,现场响起一片掌声。
外围观看的田小小带头鼓掌,她一边拍着巴掌一边用胳膊撞一下李云城:“看到了吧,林副市长不是不讲道理的人,用得着你瞎担心?”
李云城左右看看一脸犹豫,田小小使劲瞪他一眼,他赶紧也鼓起掌来。大家的掌声越来越热烈。
李母和一群女工也纷纷向林寒江道歉,说:“对不起林副市长,我们不该骂你。”
林寒江苦笑:“将来如果不能兑现诺言,你们依然可以像今天这样骂我!”
外面的信访局、属地街道以及生态环境局等工作人员见情势缓和,趁机过来做劝解工作。李云城和田小小也过来劝李母回去,工人们三三两两地散去。办公楼顶上扯着条幅的工人由于搞不清下面发生了什么,扯着脖子大喊:“什么情况?怎么都散了,这条幅还要不要了?”
有人大声回答他:“条幅你留着吧,将来他们要是不讲信用,我们还得挂!”
林寒江再次握着钱起的手,向他表达感谢,帮助政府解了难题,也给工人们解了后顾之忧。钱起拍拍他的肩膀,说:“来日方长,将来青峰集团还需要你的大力协助。”
林寒江握着钱起的手使劲摇摇:“我们答应工人们的话一定要兑现,不能没有信义啊!”
钱起哈哈大笑,道:“放心吧,信义二字是青峰集团的命根子!我和你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苏娜目光含笑,对林寒江说:“以后你讲课如果能像今天这么真诚,我保证不会再嘲笑你。”
林寒江等人已经离开,厂区里只剩下青峰集团的几个人。走到门口的李母忽然挣脱李云城的手,疾步走到正要上车的钱起面前,狠狠扇了钱起一巴掌,说:“钱起,希望你这次不要再骗人了!”
钱起狼狈不堪,捂着脸站在那里看着李母,满脸通红却没有说话。他手下的人要冲过来,钱起伸手制止了他们,哑着嗓子说:“都不要动手,我们回去吧。”
挨打的钱起有些灰溜溜的,一点也没有刚才在数百人面前侃侃而谈的神采,苏娜有些吃惊地看着这一幕。
李云城和田小小都吓傻了,田小小低声喝彩,说:“阿姨太厉害了,这个家伙瞅着就像奸商,打得好!”
李云城愣了一会儿,才扶着母亲离开。
林寒江向工人鞠躬致歉的视频和照片,当天在网上掀起一阵议论高潮,有褒有贬,有赞有骂,成为齐江市街谈巷议的话题。视频也摆到省委陈书记面前,他听完事情经过以后,点点头说:“我曾经说过林寒江‘敢做、敢扛、敢认错’,看来我没看走眼。我们党员干部向百姓认错是好事情,不用大惊小怪,至少说明他尊重百姓,尊重事实。”
廖宇正回到齐江时,事情已经平息,他看完视频沉默良久,最后说:“林寒江不计较自身荣辱得失,给我上了一课,给我们齐江的信访、处突工作都上了一课,有时候方法和手段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情怀和良知。”
刘耕野是和李子平一起看完那个视频的,他不屑地“哼”了一声:“哗众取宠,还没脱掉讲课老师的做派。”
李子平默然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天晚上,林寒江又接到苏娜的微信:“林寒江,你不再飘在空中了,恭喜你,你终于脚踩在土地上了!”
林寒江想了半天,给她回了一句:“希望不是踩在烂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