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江市生态环境局的礼堂,坐满了市局机关的工作人员和下属县区分局的班子成员,足有一百多人。这是林寒江到任以来,作为分管副市长第一次召开这么大规模的生态环境系统会议。
后来很长时间,齐江市生态环境领域的工作人员都对林寒江的第一次会议印象深刻。林寒江没有带任何讲话稿,只是抱着一台笔记本电脑走上台去,电脑连通以后,背后的投影屏幕上出现一张表格,是林寒江的照片和个人履历表。市局爆发腐败窝案以后,一直没有任命新局长,市委组织部从原来的班子成员里选了一个排名最后的人主持工作,叫郝仁敬,大家都戏称他“好人精”。郝仁敬还有三年多就要退休了,为人木讷老实,当惯了老好人,在原来的班子里一直属于靠边站的人物,现在爆发腐败窝案,原来的一、二把手都落马了,还有一个副局长在配合调查,只能把郝仁敬推到前台,颇有点“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的意思。郝仁敬虽然业务不错,却缺少驾驭全局的魄力和能力,市局和县区分局已经一盘散沙,谣言满天飞,人人自危,工作陷入半瘫痪状态。
郝仁敬手里捏着一张反复修改过的主持人用语,刚想给大家隆重介绍林寒江的情况,却被林寒江制止了,在台上顿时有点手足无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把面前的茶杯都碰倒了。
林寒江自我介绍,开场白很简洁:“客套话就免了吧,我习惯用表格和数据说话,通过这张表格,你们就会对这个叫林寒江的人有一个直观的了解,他的家庭、学历、任职等情况,全在这上面,除了家庭存款数额,该有的都有了。”
台下一阵笑声,都觉得新来的副市长有些与众不同,很平易近人。有些尴尬的郝仁敬赶紧放下稿子,带头鼓起掌来。
林寒江接着道:“大家都知道,现在是齐江市生态环境系统最为艰难的时期,过去的是非对错,我不去评判,只有一句话,请大家相信组织。另外,我想送大家两句话,第一句话是‘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你若是清水,别人就用你来正衣冠;你若自弃做了浊水,就怨不得别人拿你来洗脚。”
台下的人一片静穆,所有人都知道林寒江说这句话的意思,毕竟腐败窝案还没有结束,很多事情还没到水落石出的时候,人人心里都在想着自己是清水还是浊水。
“第二句话是‘境当逆处要从容’。越是艰难之时,我们越要团结一致,昂然向上。我们这支队伍担负的是治雾霾治污水、战空气战土壤的重任,首先就要扫除我们心里的雾霾和污水,唯有如此,我们的队伍才能有战斗力。一个人要有精气神,一个团队更要有精气神!”
台下响起一片掌声,毕竟谁都不希望自己的工作单位一直沉沦谷底,不仅集体形象和荣誉受损,大家的绩效工资也只能拿最末等。此时有人在台下接口道:“副市长,我们再也不想被人扣发绩效工资了。”
“说得好,不想被扣绩效,就要知耻而后勇,用实际行动迎头赶上!”林寒江向那个人做了一个点赞的手势,接着在电脑上点开了三张图片,显示在屏幕上,“这三张图片,大家仔细看看是哪里?”
台下的人都伸长了脖子端详着三张图片,后排的人干脆站起来观看。
第一张图片是一张黑白照片,一处芦苇丛生的江湾处,一名挑着水桶的解放军战士的背影正穿行在芦苇丛中。第二张图片里是两只浑身洁白、长腿赤喙的水鸟正在水边啄食。第三张图片远处是几组龙舟竞赛,近处的水边还有数名儿童争相跳进水里嬉戏。后两张照片虽然是彩色的,但是也年代久远,画面有些模糊。台下的人辨认良久,都不敢确认是哪里。后来有一名灰白头发的老职工站起来,指着第三张图片说:“20世纪六七十年代,我们的齐江每逢端午节和国庆节都要搞龙舟比赛,我那时候就经常在江边游泳,看龙舟竞渡,热闹得很。”他指着图片里游泳的孩童们,很肯定地说,“没错,这就是我们的齐江!”
其他的人都议论纷纷,似乎不敢把朝夕相见的齐江和照片里的齐江画上等号。
“没错,这三张照片都是齐江,就是在我们眼皮底下日夜流淌的齐江。”林寒江肯定了老职工的话,“在来齐江市报到的路上,我做了点功课,在网上搜了一些齐江的资料,结果我在一篇后人纪念齐江市著名摄影家李德志老先生的博客中,发现了这三张照片,都是李老师生前的摄影作品,拍摄时间分别是1949年、1959年和1979年。几十年的沧桑如流水,这三张照片背后的故事却没有消逝。”
台下的人停止了议论,都想听听照片背后的故事。
林寒江像讲评书一样,一一为大家揭晓照片背后的故事:“第一张照片拍摄于1949年,正是新中国成立前夕,当时解放军兵临齐江城下,准备渡江消灭城中负隅顽抗的残敌。李德志老先生当时刚刚二十岁,是解放军某部的一名宣传干事,他被部队首长安排去采访渡江尖刀连连长,结果这位英雄连长面对照相机镜头比面对敌人枪口还紧张,死活不肯接受采访,李德志只能跟在他屁股后面寸步不离,最后就拍下了这位连长从江里给老乡家挑水的照片,还是一个背影。几天后,这位连长就牺牲在我们齐江城内,现在他的英灵安息于齐江市的烈士陵园。”
听到是一位牺牲在齐江的革命先烈,台下一阵唏嘘惋惜,却猜不到林寒江到底想说什么。
“第二张照片里的水鸟,我们大多数人都没有见过,但是一定听说过。这两只鸟就是有‘东方宝石’之称的国宝朱鹮,古诗中‘朱鹮戏新藻,徘徊流涧曲’说的就是它。20世纪我国境内曾有14个省份有过发现朱鹮的记录,70年代左右一度以为它灭绝了,直至1981年夏天才在陕西洋县重新发现,当时仅残存7只。早在1959年的时候,我们齐江发现了朱鹮的踪迹,李德志老师在江边足足蹲守了一个多星期才拍下这张珍贵的照片,当时《齐江日报》还专门报道过此事。可惜,从那以后齐江再也没有发现过朱鹮的踪迹。现在我们见到的朱鹮,多数都是人工种群繁殖的,算上野生的全国也不过两三千只。”
“第三张照片,是齐江市为了响应中央正式批准广东、福建两省开始改革开放的重大决定,于1979年组织的龙舟比赛活动。当时,江边的一群儿童跳进水里游泳,恰巧被李德志老师收进镜头。”林寒江指着刚才的老职工开了个玩笑,“也许刚才这位老大哥,就是当时带头跳进江水的孩子王!”会场里顿时响起一片哄笑。
林寒江话锋一转:“这三张照片除了给我们讲述历史故事和时代沧桑,还告诉了我们一个被时间忽略的事实。”林寒江停顿下来,目光扫过整个会场,“这个事实就是,几十年前的齐江水是可以喝的,是可以引来国宝朱鹮的,孩子们是可以放心跳进去游泳的!请在座的同志们举手回答我,现在谁还会直接饮用齐江里的水?谁还会放任自己的孩子跳进江里游泳?原来远近闻名的齐江名产‘齐江鲢鱼’越来越少了,在市场上已经很少见到了。”
林寒江看着环保系统的干部们,台下的人大都苦笑着摇头,没有一只手举起来。
林寒江也苦笑着摇头,他的苦笑不是为了寻求与听众的共鸣,更像是一种自我谴责,他说:“新中国成立七十多年了,改革开放也四十多年了,我们的经济实力越来越强,人民生活越来越富足,齐江市也从当年的小县城发展成800万人口的经济大市,但是我们的母亲河齐江失去了清澈,失去了神韵,成为劣五类水质,不仅鸟类不来,连我们齐江人都不愿意亲近它,那么我想问,我们的齐江到底是在进步还是在倒退?”
林寒江又在屏幕上点开三张照片,说:“我来齐江市的第一天傍晚,就去江边拍下了这三张照片。”
第一张照片是江畔一座大型工厂的几根烟囱,排放的烟雾在斜阳的余晖中直冲云霄。台下眼尖的人立刻喊出工厂的名字:“那是齐江钢铁厂。”第二张照片是一根粗大的污水管正把污水排进齐江,一圈黑墨般的污水正在扩散。第三张照片是一处江水拐弯处,淤积了大量的白色垃圾。有些细心的人对比之后喊出来:“这就是当年发现朱鹮的江湾!”
所有的人都明白了新来的副市长用这六张照片对比的意义以及他想说的话。台下的议论慢慢归于安静,所有的目光都集中于林寒江。
林寒江站起身来,慢慢走到屏幕中的六张照片下,投影仪的光线将他分割得阴晴不定。林寒江沉默了几秒钟,这几秒钟似乎很漫长,因为所有参会的人都体会到了他肩上的压力。他开口了:“齐江的水,确实脏了,但是齐江的环保人还没有垮掉。齐江这条从历史流到今天的大江,就是我们所有环保人的战场,等待我们的将是一场艰苦的战役,洗刷污染、洗刷耻辱的战役!成功了,齐江的水将会为我们洗去耻辱;失败了,我们所有环保人将无颜去见齐江父老。我相信,齐江的水浸润着先烈的鲜血,它会鞭策激励我们去重构美好家园,找回乡愁,实现梦想!我们一起努力吧!”
林寒江的语气并不算慷慨激昂,甚至有些疲惫,但是很诚恳。他说完,静静地站在六张照片的斑驳光影里,心里没有半点以往讲课时的得意和骄傲,反而充满了压力和忧虑。他知道,他的齐江之路此刻正式踏上征程。
会议室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
会后,郝仁敬向林寒江介绍中层干部,林寒江与他们一一握手,却发现名单上的五位科长只来了四位,还有一人没有前来。原来是资历最老的科长周成功没有来参会,周成功担任正科已经十六年,却一直无法再进一步。郝仁敬让办公室的人去找周成功,办公室的人回来说,周成功正带人处理老百姓投诉小锅炉排放问题,无法来参加会议。郝仁敬歉意地解释:“这个老周就是这个脾气,干活没得说,就是不爱和领导打交道,多大的领导来他也躲得远远的。”看来周成功这样做,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林寒江不由得对周成功这个人有些好奇。
林寒江在现场开了一个业务会,让郝仁敬梳理出环保督察组督办的一系列问题,明确了每一个问题的责任单位和责任人,画出解决问题的鱼骨图,实施挂图作战。林寒江在会议室里现场督办各项工作,他对郝仁敬说:“以后这个会议室就是我的第二办公室,督察组督办的工作我每周至少调度一次,纵然你们心烦,我也会没事就过来。”
郝仁敬额头见汗:“我们巴不得领导每天来检查指导工作,怎么会心烦?”林寒江笑笑不语,他知道郝仁敬等人内心一定是沮丧无比。
一名科长过来请示郝仁敬:“郝局,这个吴昊还给他安排具体工作吗?”
郝仁敬有些犹疑:“这个人啊,要不就算了吧?”
林寒江接过话茬:“吴昊是谁?他为什么要搞特殊?”
郝仁敬苦笑着向林寒江解释道:“这个吴昊是一个抑郁症患者,常年不正经上班,每次给他安排工作他都会百般推托,甚至和领导打滚撒泼。要是批评他,他要么说自己病情受刺激加重了,要你赔偿医药费,要么就偷摸写信投诉你……此人在局里无人敢惹。”
林寒江皱起眉头,他最讨厌这种机关里的“怪胎”,眼前正是借这种人祭旗立威的好时机,他对郝仁敬说:“命令之下,没有例外。不承担任务、不正常上班的人就应该按照相关规定,该批则批,该罚则罚,这样的人辞职了我们欢迎,不辞职就要服从规定。就从他这个月的出勤考核开始,该扣的钱一分不能少,就说是我林寒江让做的。”
郝仁敬和科长对视一眼,都是一脸苦笑,却不好反驳副市长的话。林寒江初来乍到,急于整治机关懒散的作风,但是他不知道自己这头一脚踢出去就粘上了一只癞蛤蟆。
傍晚,市委办公楼,市委书记廖宇正和林寒江终于见面了。林寒江看着面前这个只比自己大三岁却一头灰白头发的市委书记,突然有点同情他。齐江市发生这么多事情,目前压力最大的人就是和自己握手的这个人。廖宇正客气地向林寒江解释自己没能参加省委组织部送干部仪式的原因,以及这几天在下边考察的行程安排,林寒江看着廖宇正满头灰发和未老先衰的面容,以及他诚恳疲惫的解释,觉得食堂里那两个大嘴巴的话并不可信,他自己似乎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寒江同志,数天前我就听说你的名字了,没想到我们这么有缘,短短几天时间,峰回路转竟然成了同事。”廖宇正一句话就让林寒江有些尴尬,因为几天前他在齐江还是一个被监视的涉案嫌疑人。
林寒江言不由衷道:“也许组织上了解我和齐江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渊源,又把我派回来了。”
落座后,廖宇正没有和林寒江过多寒暄,直截了当地问他:“被国家环保督察组点名督办的六大问题,还有数百个转办的具体问题,你准备从哪里开始着手?”
林寒江这几天也在梳理这个问题,他想了想回答道:“六大问题里我准备先从长兴垃圾处理厂的垃圾渗滤液问题、凤山尾矿填埋问题先行整治,这两个问题责任明晰,应该快刀斩乱麻。然后集中力量开展黑臭水体和蓝天行动整治,沿江的污染企业由于涉及企业关停和产能升级,我准备先去企业摸摸情况,再制订整改方案。”
廖宇正点点头,说:“我今天也去长兴垃圾场实地看了一下,垃圾渗滤液问题就像秃子脑门上的虱子一样摆在那里,却没有人主动管一管。原来的承建单位老板和王武沆瀣一气,王武一出事,他立刻就跑路了,扔下这么大一个烂摊子。75万立方米的渗滤液,就像一个巨大的毒疖子,日夜不停地腐蚀齐江的肌体。”
林寒江前期并不知道垃圾处理厂背后的猫腻,听到这个消息有些生气,说:“我找时间先去长兴垃圾处理厂实地考察一下,拿出一个解决办法。”
廖宇正伸手按按自己的太阳穴,似乎有些不舒服,说:“我今天在长兴垃圾处理厂发脾气了,骂人了,把好几个部门领导大骂一顿。出现问题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对待问题的漠然,一些人甚至心知肚明在等着问题爆发,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回来的路上我就在想,污染的问题仅仅在土壤和水体吗?恐怕最大的污染在我们的思想和精神上!”
林寒江看着廖宇正灰白的头发,突然有了一丝理解,这个市委书记并不像是躲在幕后指手画脚、玩政治手腕的那种人,而是一个每时每刻都在迎战压力和忧患的船老大,他努力想驾着齐江这艘漏水的船驶出激流漩涡。
廖宇正对林寒江说:“寒江同志,你是环保科班出身,我希望你明天就带领生态环境局、城建、国资公司等部门去长兴垃圾处理厂,拿出整治办法。承建单位老板跑了,我们不能干等着,就由我们国资公司接手吧。”
林寒江思考了一会儿问廖宇正:“廖书记,这里面可能要涉及一些人被追责的问题,您看怎么处理?”林寒江故意拿外面的传言试探廖宇正。
廖宇正叹息一声,看着林寒江说:“寒江同志,请你不要有顾虑,我已经在市委常委会上表态了,不仅仅是长兴垃圾场,齐江市的每一起生态环境问题,我们都要依法依规进行处理,该问责就问责,该抓人就抓人,决不姑息!治污,先治人!”
“治污,先治人!”林寒江轻声重复这五个字,也懂得了廖宇正那一声叹息的深意,他说,“以前我在课堂上曾经为很多生态环境问题开方子拿整治方案,却从没有身临其境地体会,每一个整治方案背后都可能影响到一些人的晋升甚至乌纱帽。”
廖宇正沉重地点点头,说:“影响到一些人的晋升和乌纱帽,总比影响到一个城市的百姓安居乐业和身心幸福要好。寒江同志,我们此时不能心软啊,我也是双脚站在污水之中的时候,才领悟到对生态环境工作的懈怠与纵容就是对人民的犯罪啊!”
廖宇正的话让两人都一阵沉默,林寒江叹息道:“生态环境问题总是要向发展进程索取代价的,这个代价也是我们必须承受的啊。”
廖宇正问林寒江国家环保督察组转交的421件具体问题怎么解决,林寒江回答道:“我已经和生态环境局进行了梳理分析,这421件问题有约三分之一集中在‘齐江夜市一条街’上,主要包括油烟污染、噪声扰民、餐厨垃圾等问题。看来要想彻底解决这个问题,我们要有壮士断腕的决心才行。”
“你的意思是?”廖宇正用眼神询问林寒江。
林寒江的回答简洁有力:“关停!”
廖宇正看着态度坚决的林寒江,神情由凝重慢慢变成了微笑:“好吧,寒江同志,我同意你的意见。这条街是齐江的一个顽疾,十多年了都没有根除,现在需要你果断出手了。”
齐江夜市一条街已经成立十多年了,最开始是由一些沿街小饭店夜间摆摊经营,后来逐渐成了气候,吸引了很多商贩前来经营烧烤。说是“夜市一条街”,其实就是“烧烤一条街”。夜市绵延七八百米长,很多从外地来齐江的游客晚上都爱来这条街吃些特色小吃。由于大多是烧烤摊位,时间一长,这条街慢慢出现了餐厨垃圾、噪声、油烟等多重污染,周围居民平日连窗户都无法打开,意见很大,各种举报信件如雪片般飞来,强烈要求市政府关停这个夜市。国家环保督察组进驻H省以来,这条街成为百姓举报的重点目标。除了附近居民的强烈反对之外,夜市后面的中山公园里还有一个国际环境监测点,利用大数据平台监测全市的环境质量,距离夜市直线距离不到一百米远,致使齐江市的环境监测指标多次被警告。
按照林寒江的要求,郝仁敬在市政府办公会上汇报了关停夜市的方案。郝仁敬上任以来第一次向市领导班子汇报工作,有些紧张,方案读得结结巴巴,手心都攥出汗来。汇报完后,会场气氛有些尴尬,几个副市长都默不作声,既不反对也不支持,林寒江预想中的支持声音一个都没有出现,他也有些发蒙。
过了一会儿,李子平轻咳一声打破沉默,问郝仁敬:“方案制订得很详细,说明你们确实动了脑筋,不知道你们事前是否征求过相关部门的意见?”
“市长,我们事前已经征求了城管、执法、市场监管以及消防等部门的意见,大家一致同意关停这个市场。这个市场不仅污染环境、噪声扰民,而且商铺密布,存在着极大的消防隐患……”
李子平打断他的话:“部门意见征求了,分管副市长呢?关停夜市是件大事情,容易引发连锁反应,你们怎么能不征求各位副市长的意见,就把这个议题摆到会议上来呢?”
李子平这话表面上是在批评郝仁敬,实际上是说给林寒江听的。郝仁敬脸色涨红,求援似的看着林寒江。
林寒江也有些下不来台,说:“市长,这事不怨老郝,是我考虑不周,没有提前征求各位领导的意见……”
出人意料的是刘耕野主动帮腔:“郝局长,你们说的那些大气指数我虽然不在行,但是我知道那个夜市确实存在着很大的安全隐患,还有不少明火烧烤的商铺,一旦火烧连营,那可不得了啊!从这个角度考虑,关停也是符合实际情况的。”
一直闷不作声的赵驰开口了:“郝局长,你们有没有考虑过夜市的数百户商贩,关停之后他们的生计如何安排?这个问题处理不当,恐怕就会像李市长说的那样,引发群体性事件甚至连锁反应。你们想想,几百户商铺后面至少是几千张等着吃饭的嘴,夜市如果关停了,这些人还不得跑到大街上游行示威啊?”
林寒江隐隐觉得有些纳闷,常务副市长刘耕野主抓安全生产,从安全隐患的角度同意关停还算说得过去,公安局局长赵驰平时极少就政府议题表态,今天为什么会从商户生计的角度予以反对呢?市长李子平逼着生态环境局征求副市长们的意见,似乎也是另有目的。这些市领导各怀心事却不明说,留下一堆谜语让林寒江去猜。
林寒江说:“夜市的上访信件和投诉举报案件占到全市生态环境督察的三分之一还多,要想解决督察组督办的六大问题,夜市一条街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坎儿,我的意见还是要壮士断腕,该关停就要关停。”他的话并没有得到回应,会场里一片奇怪的沉默。
李子平的最后定调既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他说:“这样吧,我们今天不要在这里争论,寒江同志牵个头,一边对夜市的环保问题进行环保整改,一边组织各个部门研究一下,为下一步夜市何去何从拿个可操作性的方案出来。”
当天晚上,林寒江带着郝仁敬暗访夜市一条街。从远处眺望夜市,整个夜市笼罩在浓浓的呛人的烟雾中,烧烤的味道在周围肆无忌惮地乱窜。街口有两个硕大的垃圾箱,被各种餐余垃圾塞满,一辆垃圾车喘息着开过来,像一头年迈的巨兽吞噬了这些垃圾,剩下一些肉串签子散落在地上,像是被故意抛弃的供人嘲笑的痕迹。垃圾车蹒跚着消失在烟雾中,但是不过一会儿工夫,两个垃圾箱又被塞满了。夜市两侧的居民楼也沉浸在这种油腻的烟雾中,不时有人探头出来对着下面的街面咒骂,也有人垂下一个小竹篮子,于是羊肉串和麻辣烫就省却了奔波,攀着这条“捷径”迅速上升。
林寒江是第一次走进这条夜市,他特意从商亭的间隙钻过去,查看商铺后面的环境卫生,只见几个污水井盖都溢着黑水,看来这里的下水管道经常堵塞,旁边的墙根处堆满了各种快餐盒、塑料袋等白色垃圾,还有不少便溺之物,估计是夜市街上那些喝多的人留下的“到此一游”的痕迹。林寒江看了半天,皱着眉头退了回来。郝仁敬挤进去看看,直接捂着鼻子跑了出来。
林寒江站在烧烤的烟雾中,让人把附近中山公园里的国标环境监测点的数据发过来。很快,这个点位的监测数据配着文字说明发到林寒江的手机上——二氧化硫、二氧化碳、一氧化碳、臭氧、氮氧化合物等气态污染物全面超过国家颁布的《环境空气质量标准》。林寒江把数据给郝仁敬看:“你们以前就没有整治一下这个夜市?尤其这里离国家监测点位这么近?”
郝仁敬环顾一下周围的人群,低声对林寒江说:“林副市长,你可能不太了解这个夜市的情况。三四年前,我们局里就提出将这条夜市关停或迁址,但是因为这里牵扯多方利益,后来又因为各级领导更替,这事就不了了之搁置了。”
“多方利益?你给我具体说说。”林寒江一下子就想到了白天政府会议上刘耕野、赵驰的奇怪表态,还有李子平模棱两可的态度。
“这事我也只是道听途说,没有证据。”郝仁敬有些吞吞吐吐地说,“齐江市的老百姓都传言,说这个夜市的经营公司后台很厉害,有人说是公安系统的背景,所以很多时候整治这条街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没有实际效果。后来市里也提出过迁址的方案,但是迁址以后的运营要由国资公司下面的子公司负责,原来的运营公司当然不肯放手,争来吵去,这事就搁下了。”
“你说的还是避重就轻吧,如果矛盾只是局限在两个公司之间,估计早就解决了,还能拖到现在?”林寒江听出了郝仁敬的弦外之音,直接点破。
这个郝仁敬,也难怪大家背后叫他“好人精”,就是个谁也不想得罪的主儿,见林寒江这么逼他,他脸都涨红了,最后下了好大的决心才说出实情:“听说以前市政府研究过这事,刘耕野赞同迁址,因为他是国资公司的主管领导,肯定要为下属争取利益;而赵驰坚持维持原状,有人说原因就像百姓们传言的那样……我也不知道真假。李市长谁也不想得罪,只能左右平衡。”
林寒江瞬间懂得了刘耕野和赵驰发言的目的,原来背后还有这么多钩心斗角,他来齐江市点起的第一把火,就面临东风西风夹击的境地。在这呛人的硝烟中,郝仁敬也在观察林寒江,想看看这个空降的副市长会如何抉择。
第二天晚上,针对夜市一条街的联合执法行动正式开始。五十多岁的周成功虽然没有参加上次会议,却是这次联合执法行动最为踊跃的一位,他带着联合执法组成员提前在夜市张贴通知,要求整改不到位的商铺限期关停。
晚上八点多,林寒江和郝仁敬带着联合执法组进到夜市,不料出师不利,一进到夜市就被近百名商贩包围起来。商贩们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说政府要从此彻底取缔夜市,不管他们的死活了,一石激起千层浪,商户们早就憋足了劲儿等着大闹一场。
联合执法组的工作人员都是从相关部门抽调来的,遇到这种剑拔弩张的场面都悄悄后退,几个生态环境执法大队的干部也向后挪着脚步,林寒江只能孤身一人站在最前面。“这条街对周围居民的生活环境已经造成了重大影响,而且超过了全市生态环境投诉案件三分之一的比例,被国家生态环境保护部严令督办,请各位业户理解政府的举措,克服困难配合我们。”林寒江反复向商贩们宣讲环保政策和这条夜市存在的环境问题,讲得口干舌燥声嘶力竭,但是没有人听得进去。林寒江讲课时的口才在这条街上一文不值,他追求的儒雅的课堂风度在这里就像小丑一样。
商贩们越聚越多,情绪越来越激动,林寒江第一次感到自己身单势孤。回头看去,只有郝仁敬和周成功陪着自己,林寒江掏出电话想找警察,周成功拉住他的手,说:“林副市长,最好别让警察介入,暂时还没到那个地步,警察来了只会激化矛盾。”林寒江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见周成功这么说他只好放下手机。
周成功挺身站到最前面,对着一个领头的商贩喊道:“李五,你这是聚众抗法,还不快让大伙儿散了,你们选几个代表,有什么要求可以和市领导谈。”
李五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寸头男人,中等身材却显得力量十足,他手里攥着一块板砖,身后簇拥着一群拿着塑料凳子的商贩。李五从小就住在这条街上,经常手拿板砖与人打架,被街坊们称为“板砖李五”,曾因为过失伤人罪入狱,出来后就在夜市里经营一个烧烤摊,由于讲义气,夜市街上的商贩们都尊称他为“五哥”。
李五怒火冲天,对周成功道:“老周,大伙儿都知道你是老实人,你别在这里为虎作伥!”他指着林寒江骂道:“什么狗屁市领导?你们才不会管我们的死活,夜市关了,你们让我们这些人喝西北风啊?”
楼上的居民们纷纷探出头来看热闹,一个老大妈替联合执法组帮腔:“天天烟熏火燎,一年四季都开不了窗,你们只想着挣钱,还让不让我们活了?”邻居们一片附和声,七嘴八舌地谴责楼下的商贩。
突然来了外援,林寒江喜出望外,仰头对老大妈说:“阿姨、各位邻居们,大家可以下来一起协商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林寒江本想拉这些居民加入自己的阵营,壮大声势,谁知他的算盘打错了。
“你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一心想着挣钱,你们就一心想着收钱,谁把老百姓的死活放在心上?”老大妈根本不领情,连执法组的人一起骂。
不知道哪个窗户里扔下半瓶矿泉水,正砸在对峙的人群中间,水花四溅,吓得双方连连后退,楼上居民像看小品一样哈哈大笑。
一个年轻的商贩被溅了一身水,把怒气发到周成功身上,大骂:“滚一边去!你敢关夜市,老子就带着一家老小上你家吃饭去!”骂完就举起塑料凳子向周成功砸过去。林寒江眼看周成功就要被砸中,赶紧伸手去拽他,而此时一直盯着林寒江的李五出手快似闪电,直接把手里的板砖砸向了他。林寒江肩膀挨了一板砖,被打了一个趔趄,眼镜都掉在地上。
副市长被打了,现场顿时陷入一片混乱。此时远方传来警笛声,两辆警车呼啸而来,原来外围的执法组成员已经偷偷报警了。
被警察押上警车的李五扭头向林寒江大喊:“你不让我活,我也不让你活!你砸我饭碗,我就砸你吃饭的家伙!”
“关夜市!关夜市!”被烟熏火燎的居民们整齐地大喊。
“要吃饭!要活着!”夜市里的商贩们声嘶力竭地回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