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哲惋惜地摇摇头:“你说的死胖子,现在确实是‘死胖子’了。王武在齐江下游被发现了,投江自杀。”
“自杀?!”林寒江无比震惊,他松开拉住严哲的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脑袋,他不敢相信昨天晚上还在一起喝酒的老同学今天就这么没了。
“他在车里留下遗书,说自己祸害了齐江,最后以身殉葬齐江,算是洗刷自己的罪行。”
林寒江声音近似呻吟:“怎么会自杀?他昨晚明明答应我要去自首的。他的老母亲还在,他怎么会忍心自杀?”
严哲:“王武应该是觉得自己罪行深重,涉案金额巨大,一时想不开就畏罪自杀了。他在自首材料里交代,不仅受贿了五千多万,还在三亚有一套受贿得来的海景别墅、一辆豪车,我们已经安排人员去海南查封。谁能想到这个大孝子,竟然是个双面人。”
林寒江慢慢坐回椅子上,想起昨晚王武向自己磕头的神态,他喃喃自语道:“原来那时候他已经心萌死志,而我却没有想到他会自寻短见,我真该死……”林寒江自责地敲打着自己头。
严哲:“林副厅长,我知道您此时心里一定很难过,但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吧!您和他是同学,我和他也是同事,心里何尝不难过。王武的自杀,对他个人来说是咎由自取,对组织来说却是监管失责。他个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我们齐江也要好好反思其中的教训。”
林寒江慢慢冷静下来,抬头看向严哲:“严书记,他的遗书中可有提及他的母亲?”
严哲愣了一下,努力回想:“好像没有。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王武是一个大孝子,不应该在遗书里忽略对母亲的安排啊?”林寒江对王武的自杀有些疑虑。
严哲不以为然,他随警察查看了现场,遗书也读过,没什么可疑之处,他说:“王武的遗书是写给组织的,没有提及他母亲也很正常。”
“他遗书里具体写了什么?”
严哲努力调动记忆,说:“好像是‘我对不起组织,是我弄脏了齐江,唯有以死谢罪洗刷罪恶;请组织上派一个干净的人前来,救救齐江……’很简单,就这几句话。”
“是王武的笔迹?”
“是电脑打印出来的,我们已经在王武办公室的电脑里找到了文件,是今天早晨写的,时间吻合。”严哲向林寒江解释道,看来这一天下来纪委已经做了详细的调查。
林寒江把脸埋在手掌中,久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问:“严书记,我是否可以离开了?”
严哲歉意地拍拍林寒江的肩膀:“抱歉哈,林副厅长,您可以回到宾馆去休息,但是暂时还不能离开,因为王武案子重大,您又是最后见过王武的人,必须配合相关部门调查。我们已经向省纪委请示了,请您理解。”
林寒江点点头,表示理解,他苦涩地自嘲道:“没想到,我也成涉案人员了……”
林寒江在纪委工作人员的陪同下回到宾馆,只见妻子小雪和他的同窗好友耿正焦急地等在房间门口。小雪是省城一所中学的语文老师,留着齐肩的短发,眉眼弯弯仿佛会说话,有着一种大家闺秀的沉静与温婉,神态中又带着些惹人爱怜的柔弱。而齐江大学环境学院的教授耿正满头灰白,头发随风飞舞,他戴着粗边黑框眼镜,有点仙风道骨的诗人气质。
林寒江吃惊地问:“小雪、耿正,你们怎么来了?”
小雪看见林寒江,带着几分怒气还有关切奔过来说:“你消失了一整天,电话也打不通,我给耿正打电话才知道齐江这边王武出事了,都在传他畏罪潜逃,我一着急就赶了过来。你没事吧?”
林寒江愧疚地抱住小雪,耿正见状在后面用手掩住嘴,使劲地咳了一声:“都老夫老妻了,别在这里秀恩爱了。”
小雪回头恼怒地瞪了耿正一眼,耿正赶紧捂着嘴躲在一边。小雪问丈夫:“王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林寒江看看纪委的陪同人员,说:“我们进房间再说吧。”
纪委陪同的人员知趣地等在外边。
等林寒江将这一天一夜发生的事情详细地告诉小雪和耿正,尤其是转述严哲的话,小雪和耿正都不敢相信,他们有些接受不了王武的真实面目和投江自杀的下场。
小雪唏嘘不已:“不敢相信,王胖子这就没了?他长得一脸佛相,我还一直开玩笑说他能长命百岁的……”
林寒江懊悔地打了自己一巴掌,说:“我到现在还无法相信胖子会自杀,昨晚我俩还在一起吃烧烤,今天人就没了。他拜托我照顾他老母亲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担心自己被关进去后没人照顾他母亲,压根儿我就没往绝路上想。要是我当时想到了这一点,也许胖子他……”
耿正捂脸叹息:“胖子临死还在质疑我,还在因为毕业留校的事怨恨我。你还能和他喝上一顿酒,而我就在附近,他却至死都不想见我,唉……”
林寒江:“他跟我感慨我们三人命运不同,还说自己十分后悔走上今天的路……现在人没了,过去的恩怨过节就不要再提了。找个时间,我们去看看王武的母亲吧。”
耿正点头称是,说:“你们远来是客,这件事我来安排吧。胖子质疑我对他使过阴招,我就用这件事向他在天之灵证明我的清白。”
小雪起身去整理林寒江的行李箱,说:“王武那么孝顺的一个人,为什么还会捞那么多钱呢?在三亚置办别墅,他也没住上几天,有什么用?真弄不懂他的心理。”
耿正叹息道:“唉,人哪,走上了错路想回头很难的。”
屋子里一阵沉寂,耿正忽然想起一件事情,问林寒江:“对了寒江,你调来齐江大学任教的事怎么样了?”
林寒江说:“齐江大学那边已经答应了,只等我去找省委组织部提出申请了。”
耿正:“过来怎么安排?副校长兼任环境学院的院长?”
林寒江:“是,王校长是这么说的。我现在没心思想这些了,就希望这一地鸡毛能早点收拾干净。”
林寒江和小雪忙着整理行李,没留意到坐在房间角落的耿正神情有些黯然。
齐江市委连夜召开市委常委会。会议开始之前,大家议论纷纷,全是关于王武的。王武是齐江市有名的大孝子,谁能想到,这个大孝子竟然是个双面人,在齐江市是大孝子、工作狂,在海南却是香车豪宅挥金如土的富豪。最让人哭笑不得的是,王武竟然信仰尽失,迷信拜佛,而且把存储贿款的银行卡放在天天祈拜的佛像里,不知道他到底拜的是什么。王武的自首材料,牵扯出齐江市数家违规批建的污染企业,都是王武伙同领导暗箱操作、打招呼照顾的不达标企业,涉及电镀厂、合金钢材公司、垃圾处理厂等多家企业,其中有两家企业的老板已经外逃了。
王武案件对齐江市官场的影响已经不是地雷,而是一场地震,无异于在齐江市的熊熊火堆上又倒了一桶油。齐江在网络媒体上已经不仅仅是关注的对象,而是口诛笔伐的舆论聚焦点,对“污染与腐败孪生的齐江”进行批评的文章被到处转发,齐江市官场人人自危,谣言满天飞。
枯瘦干瘪的刘耕野素来和胖乎乎像佛爷的王武不和,二人明争暗斗了好多年,齐江官场戏称二人为“胖瘦头陀”。多年面和心不和的“胖头陀”自杀了,这让刘耕野有些幸灾乐祸,趁着大家等候廖宇正的时间他侃侃而谈:“听说从‘王佛爷’身上牵扯出齐江市数家违规批建的污染企业,都是他伙同生态环境局暗箱操作、打招呼照顾的不达标企业,涉及六七家,好像有两个企业老板提前得到了风声,现在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们死的死、跑的跑,给齐江留下一摊烂泥臭水。”
一旁的李子平面色有点阴郁,咳嗽一声提醒刘耕野:“老刘啊,不能因为王武出事了,就一股脑儿把事情全推到王武身上,那些被国家生态环境督察组点名的企业,有的是历史遗留问题,有的也是经过市政府集体讨论过的。我们要实事求是,不能因为王武自杀了,就说是王武一人决策导致了污染问题。当然了,至于王武背后收受企业贿赂,那完全是他个人问题。”
不了解李子平的人听了这番话,都会以为李子平是为王武洗刷责任,而了解两人关系的人都会暗中冷笑,李子平这话里其实暗藏玄机,是利用王武的事情敲打刘耕野、赵驰等一批齐江本地干部——齐江的污染问题你们这些人也有责任。果然,刘耕野听明白了李子平的意思,一张瘦脸变得阴晴不定。列席的赵驰干脆低头翻弄资料,仿佛没有听到李市长的话。
会议室里不少参会人员在小声议论,这窃窃私语中少有惋惜,更多的是幸灾乐祸甚至唯恐天下不乱的窃喜。有人调侃道:“王副市长这个远近闻名的大孝子,现在变成‘大笑子’了。”周围的人一起偷笑,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默契。有人接话:“我听说在王武老娘床底下的暗箱里搜出一整箱的现金,不比电视剧里演的少。”另一人说:“现金算啥,听说三亚的别墅装修得像皇宫呢!”
纪委书记严哲敲了敲桌子,严肃地说:“同志们,社会传言的东西,请大家不要相信。王武自杀的案子省、市纪委正在全力查办,请大家不要以讹传讹。我们在这里不负责任的言论,传到外面的后果可想而知。”
就在此时,廖宇正走进会议室,会议室里的窃窃私语立刻停止了。廖宇正面无表情地坐下来:“同志们,现在开始开会。第一个议题,请刘耕野同志汇报一下全市经济运行情况。”
刘耕野知道自己汇报的内容并不是这次会议的重点,他的声音空洞而干枯:“一月份,齐江市各项经济指标如下……”
会场上一片愁云惨雾。市委书记廖宇正目光空洞地看着前面,心里想的是怎么向省委检讨;市长李子平一直低头看会议材料,却很久没有翻动一页,心里想的是接踵而来的批评追责是否会波及自身;正在汇报的常务副市长刘耕野无精打采,汇报的经济数字个个都像他的人一样干巴枯涩,巴不得赶紧结束会议。
齐江市纪委和公安局将王武定性为畏罪自杀,并以此上报省纪委和省公安厅。王武的自杀,犹如一块巨石在齐江市的官场里激起滔天浊浪,让每一个人都忐忑不安、心事重重。会前,廖宇正在电话里向省委书记陈庭坚汇报情况,还没等廖宇正承认错误,陈书记就打断了他的话,说这件事要和省纪委一起向省委常委会做汇报。廖宇正心里顿时一阵冰凉,他知道在会上少不了要深刻检讨,陈书记的严厉是出了名的,自己最近确实有点祸不单行,晋级之路恐怕凶多吉少。
第三天上午,被关在宾馆里两天的林寒江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不停地发牢骚:“这齐江市纪委葫芦里藏着什么药?不好好去查案,把我困在这里算怎么回事?我找他们领导去!”
小雪安慰他:“你这臭脾气又上来了,别乱说话。这事也怨你自己,谁让你千里迢迢跑来和王胖子见面,把自己变成嫌疑人了?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在这里管吃管住,就当和我一起休假了!”
小雪话音刚落,敲门声就响起了。林寒江打开门一看,是严哲。林寒江话里带刺:“严书记,又带我去过堂?”
严哲歉意地笑笑:“林副厅长,实在对不起,我是来正式通知您,现在问题已经调查清楚了,您可以回省城了。”
林寒江和妻子对视一眼,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不过他嘴上还是带着怨气:“严书记,确定我没事了?”
严哲有些尴尬:“此事确实和您无关,是我们工作不周,给您造成麻烦了。对了,林副厅长,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通知您,省委组织部来电话,请您赶回省城以后,立刻去省委组织部报到。”
严哲和别的纪检干部不太一样,对人很是客气,虽然和林寒江是平级,但是和林寒江说话一直用敬语。
林寒江一脸疑惑:“省委组织部这么着急找我,是要给我一个处分?”
严哲说:“应该不会的,我们已经向省纪委正式反馈了,您与王武自杀案并无关系。不过省委组织部因为什么找您,我就不知道了。”
林寒江说:“谢谢你们给我的证实,让我从犯罪嫌疑人又回到自由身,我得感谢你们啊。”他的话里含着不满和嘲讽。
小雪在身后偷偷掐了一下林寒江,提醒他别发牢骚了。严哲更为尴尬:“林副厅长,你们赶紧收拾东西吧,我就不打扰了,告辞。”
一肚子怨气的林寒江说:“慢走,不送。”但是小雪使劲把他拽出去,夫妇俩还是装模作样将严哲送出门去。
小雪关门回身,埋怨林寒江:“这个纪委书记挺客气的,不像有的纪委干部盛气凌人,人家大早晨特意跑来通知我们,你干吗那样阴阳怪气地对人家,显得小肚鸡肠的。”
林寒江往床上一倒:“表面斯文客气,往往背地里口蜜腹剑,我对这样的人一向敬而远之。再说了,他们把我关了两天两宿,还不让我嘴上讨回点公道啊?”
“嘴上的公道都没意义,不能太任性。”小雪有些担忧,“省委组织部为什么着急让你去报到啊?会不会处分你?”
林寒江皱皱眉头:“就算给我处分我也认了,省委组织部不找我,我还要去找他们呢。我正琢磨放弃副厅长的职务,申请去齐江大学任职,齐江大学那边王校长已经向上级请示了,把我调过去担任副校长,同时兼任新成立的环境学院院长。齐江大学还答应给我研究的‘环境经济与资源管理’课题一笔研究经费呢!”
小雪听丈夫这么说,转忧为喜,俯下身给林寒江一个亲吻:“这样太好了,我早就盼着你换个轻松点的工作,省得累死累活还担风险。什么时候能调走啊?”
林寒江:“这事要两边一起使劲,学校那边问题不大,现在就看我怎么向组织部申请,组织部只要点头这事就成了,我一直还没有机会和组织部说呢。”
小雪开心地和丈夫拥在一起:“太好了,你总算做了件值得表扬的事。王武没了,闹得我整夜没睡踏实,梦见自己被沉在水底憋得难受,我都快憋死了你也不来救我,哼!”小雪使劲捶了林寒江一拳,说,“官场险恶,我总担心你也……”
林寒江打断她:“放心吧,谁变黑了你老公也不会变黑。”
小雪说:“我不担心你变黑,而是觉得你这人言行无忌,又有点特立独行,容易吃暗亏。你要离开体制,我也为你高兴,这样你就可以实现著书、立言、育人的梦想了。”
林寒江故意向妻子邀功:“我是为你着想,你不是嫌省城的空气不好嘛,一直想去南方定居,我这是帮你实现梦想。我从体制内出来只是第一步,我的终极目标是带你去一个山清水秀、空气湿润的南方小城定居养老。”说着,林寒江把脸凑过去想让小雪吻一下,小雪轻轻赏了他一巴掌:“‘长发老怪’说今天要去看王武的老母亲,你赶紧换衣服,别晚了。”
林寒江立刻像泄气的皮球:“我是真不敢去见老太太啊,我都不知道怎么和老人家说。”
林寒江夫妻到王武家里的时候,耿正已经等了半个小时了。耿正心很细,雇了一个小保姆来照顾王武的老母亲,小保姆手脚伶俐,把饭都做好了。
林寒江一边喂王母吃饭,一边和老人家唠起自己读书时跑过来蹭饭的往事。小雪嫌林寒江笨手笨脚,把他扒拉到一边,自己给老人家喂饭,不过她毕竟也没干过这些,弄得汁水淋漓,最后还是被小保姆替换下来。
“阿姨,王武要长时间出差,临走前他给您找了个人来照顾您的日常起居。”林寒江担心老太太听不清,贴着她耳朵大声说道。
王母摸索着林寒江的胳膊,有些激动:“寒江、耿正,你们读书时总来我家吃饭,现在好多年也不来了,现在阿姨眼睛看不见了,不能给你们做好吃的了。”耿正过来使劲握着王母的手,眼角有些潮红。
耿正说:“阿姨,以后我会经常来看您的。寒江离得远,来一趟不容易。阿姨放心,胖子出差的这段时间,我们会替胖子照顾好您的,您还是跟以前一样,把我们当自己的儿子一样使唤就好。”
王母:“好,好!我知道这些年胖子和你有了过节,他是人胖心眼小,耿正你大人大量,不要和他一般见识。”耿正连连点头,眼角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下来。
大家叙旧了一阵,林寒江看看时间,说:“阿姨,我有事在身,今天还要赶回省城,那我就先走了。”他向耿正和小保姆低声嘱咐了几句,正要转身离开,老太太却忽然摇着轮椅摸索着送出来,老泪纵横道:“寒江、耿正……”两人闻声回头看着王母。
王母泣不成声:“你们是王武最好的同学,大半辈子的朋友,帮他选个好点的墓地吧……”
林寒江和耿正顿时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阿姨……”林寒江想安慰老人家,却不知怎么开口。
王母强忍着悲伤:“你们不用瞒我,我知道,他已经走了……这是他的命啊,他小时候算命先生就说他中年大凶,他自己也偷偷拜佛,还是没用。”
耿正:“阿姨,您放心,我们会找个靠江的、山清水秀风水好的地方……”
王母颤抖着双手拉着林寒江和耿正,叮嘱道:“好,谢谢你们!王武已经走了岔路,你们要好好的,千万不要像他一样再走错了路……”
林寒江在回省城的路上又接到电话,是H省省委组织部打来的,要他尽快赶回去,说部领导要找他谈话,具体什么内容没有明说。
动车上林寒江思绪万千,他决定借这个机会把自己一直犹豫的申请调离的事情摊牌。齐江大学那边有意请他过去担任副校长,同时兼任新成立的环境学院院长,齐江大学还答应给他近几年潜心钻研的“环境经济与资源管理”课题一笔研究经费,这个诱惑对林寒江来说远远大于仕途进步。他有些厌倦了官场的压力与风险,尤其王武这件事对他也是不小的触动。林寒江知道自己平时有些恃才傲物,言行上得罪了不少人,仕途已经到了“天花板”,正好借机转行,去实现他和小雪的梦想。
当天晚上,H省省委组织部。
主管干部的副部长李进找林寒江谈话,向他宣布组织的决定。省委决定任命林寒江为齐江市政府党组成员、副市长,接替原副市长王武的工作。
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让林寒江目瞪口呆,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去接替王武的班。林寒江因为急促变得有些语气结巴,他向副部长解释自己的想法,说自己正要申请去齐江大学,那边已经万事俱备,虚位以待了,请组织上再考虑一下其他人选。李进面无表情,只是说这是组织决定,请林寒江尽快交接工作,去齐江市报到。
林寒江知道现在的齐江市水深火热,是全省乃至全国谈论的热门话题,齐江市已经是“地雷阵”和“污水坑”,谁愿意跳进这个万劫不复的陷阱?李进公事公办的态度,激起了林寒江的倔脾气,他扔下一句话:“如果硬要派我去齐江,大不了我辞职不干了,当个教书匠去,齐江市副市长你们还是另选他人吧!”林寒江拂袖而去,把李进晾在那里。
第二天早上,林寒江和妻子小雪去公园散步,每天绕着公园走上几公里,是夫妻二人的习惯。小雪体弱多病,林寒江就用这个办法逼着她加强锻炼。省城的天空经常飘着一层薄薄的雾霾,到了冬季供暖时期这种雾霾尤为严重。小雪呼吸道过敏,吸入雾霾就会流涕咳嗽,所以她出来散步时总是戴着口罩。听说组织上要安排林寒江去齐江市任职,小雪也很不开心,她说:“你在那边刚洗脱涉案嫌疑,又要派你过去接任王武,你没和组织部说过你和王武的关系?最不适合接任他职务的人,就是你林寒江。”
林寒江黯然摇头,他和李进说了自己和王武的关系,省委组织部肯定也了解案件的情况,但是李进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坚持让他服从组织安排。
小雪又和丈夫说他们中学也在流传关于齐江市的流言,一些人说齐江市还隐藏着更大的老虎,一年后国家督察组还要杀回马枪,要追责处理人的。林寒江苦笑不语,这些消息省厅里传得更甚。
小雪问丈夫:“为什么选你去齐江市做救火队员,不是别人?”
林寒江沉默一会儿道:“估计是我的研究课题害了我,从上到下都知道我是学这个专业的,又搞过课题研究拿过津贴,还一直在生态环境系统工作,组织上可能想要理论结合实际,就把我派过去了。”他知道妻子不同意他去齐江市任职,心情不好,于是故意逗她,“或者是组织上考虑要派一个帅一点的人过去,我这颜值肯定脱颖而出……”
小雪白了他一眼:“我原来就提醒过你,做行政工作了,尽量少一些抛头露面,你偏偏不听,今天讲课、明天论坛的,天天生态环境不离嘴,这下可好,被扔进污水坑里踩地雷了吧。明年督察组回来复查,你就是背锅侠!”
林寒江讪讪地笑,心里却知道妻子说得很对,自己平时有点恃才傲物,身上的书卷气总是藏不住,以前有领导批评过他,说他不适合走仕途,更应该追求在学术上有所突破。小雪说:“现在组织部研究干部也不提前征询意见,都已经宣布决定了,估计很难改变,你准备怎么办?”
林寒江搔搔头,苦笑道:“我能怎么办?只能拖两天看看吧,万一组织发善心,尊重我个人意见呢?”
夫妻两人默默走着,小雪虽然戴着口罩,还是对雾霾天气过敏,打了两个喷嚏。林寒江怜惜地搂住妻子的肩膀,说:“今天走的步数差不多了,空气不好,我们回去吧。”小雪擦着鼻涕和眼泪,抱怨道:“我记得小时候的省城很少有雾霾,就这些年,空气越来越差,不戴口罩都出不了门。”
林寒江叹息道:“我申请去齐江大学,也是想为你换个环境,齐江毕竟有水,空气湿润,谁知道耿正那厮说,这两年齐江的冬天雾霾比省城更严重,都是化工颗粒,辣眼睛。”
小雪不停地用手绢擦鼻涕,鼻子都擦红了。林寒江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道:“我还有七年工龄就满三十年了,到时候我们俩就申请提前退休,一起去海南找个没有雾霾的小城市定居。或者我到齐江大学教书,学校之间交流机会比较多,我再找个机会跳到海南的学校。到时候我挣钱养家,你种花做饭,一起养老。”
小雪“哼”了一声:“我听得耳朵都磨起茧子了,啥时候能实现你的伟大梦想啊?”
林寒江无言以对,只能继续讪笑。小雪和体制内的其他领导夫人不一样,别人都希望自己的丈夫能步步高升,她却一直希望林寒江能早日离开官场,投身教育行业或者做一个自由职业者。这和小雪的心理阴影有关,小雪的父亲原来就在体制内,是一个基层部门的领导,他在整顿辖区集贸市场时得罪了一个欺行霸市的地头蛇,这个地头蛇抓住他工作上的一些小问题不放,小题大做,添油加醋,多次到纪委部门实名举报。后来纪委给了小雪父亲一个党内警告处分,说他“可能影响正常的执行公务”,小雪父亲为人宁折不弯,一怒之下向组织申请调离,去了一个犄角旮旯的闲职,但是不久就抑郁成疾,等到发现时已经病入膏肓。父亲临终之时拉着小雪的手,叮嘱她:“不要当官,不要当官……”所以,小雪一直以自己身体不好为理由,千方百计鼓动林寒江离开仕途。
两天后的傍晚,林寒江被电话叫到省委组织部。林寒江有些忐忑不安地坐在小会议室里,小会议室墙上挂着“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八个字。林寒江看着这八个字有些发呆,他心里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少不了要挨组织部领导一顿批评或者训诫,不知道来的是谁,总不会惊动常委部长吧?
让林寒江惊掉下巴的是推门进来的不仅有省委常委、组织部部长黄义德,还有省委书记陈庭坚,H省的最高领导。
林寒江惊愕地站了起来,有点手足无措。
陈庭坚一头灰发,两道又粗又浓的眉毛像刀子一样挂在额头,让他看人时的眼神更显凌厉,他对林寒江点点头:“林寒江同志,请坐。”
林寒江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姿势坐下来的。在H省流传着一个说法,陈庭坚如果称呼一个人“全名+同志”,随之而来的往往是一场劈头盖脸的《海燕》里的暴风雨。
果不其然,陈庭坚的凌厉眼神从上到下打量他一遍,直接开门见山道:“林寒江同志,按照常理,你的任职谈话不应该由我来。但是听说你对这次组织安排你去齐江市任职的决定有些想法,所以我就来了,看看拒不服从组织安排的人是三只眼还是三头六臂。说说吧,你什么想法?”陈庭坚的话里明显含着怒气。
如果是别人,在陈庭坚的气势和眼神之下,恐怕早就心里怯了几分,但是林寒江自有他的知识分子的傲气,最初的惊愕过后,他反倒定下神来,暴风雨里不是也有高傲的海燕嘛,有什么大不了的。林寒江双手放在膝头,平静地看着陈庭坚说:“书记,我觉得自己更适合去学校教书,搞点学术研究。实不相瞒,前期我已经和齐江大学联系好了,正准备向组织部申请到学校任职。去齐江市任副市长,恐怕超出我的能力范围,能否请组织考虑一下别的人选?”
气氛一下子有些尴尬,陈庭坚开门见山,林寒江也毫不遮掩。屋子里沉寂了几秒,林寒江已经做好了接受暴风雨洗礼的准备。但是预想中的暴风雨并没有来,陈庭坚眼神有些温和,问林寒江:“寒江同志,我听组织部介绍你说,你是国内研究环境与经济课题的知名人物,那么我问你,你研究这个课题的初心是什么?”陈书记把“初心”二字咬得很重,似乎是想在“初心”这个问题上和林寒江论个明白。
林寒江一下子愣在那里,他眼前的墙上就挂着“不忘初心”几个大字,从他读书到工作,从来没有人问他研究这个课题的初心是什么。是想成为名满天下的学术专家?想赚得盆满钵满实现财务自由?还是想创造机会给自己和妻子换一种舒适恬淡的生活方式?林寒江脑海里一瞬间蹦出好几个“初心”,但是他自己都立刻否决了。
“也许,我研究这个课题除了和我所学的专业有关,也包含着试图把环保的意义和实现途径告诉世人的初衷。其中,也不乏有些我自私的想法,想在学术领域出人头地,去获取自己喜欢的工作和生活方式,这也是我想申请去齐江大学任职的原因。”林寒江有些不安地交叉着十指,他抵挡住了陈庭坚凌厉的目光,却在他的“初心”拷问下有些自乱阵脚,但是他的回答十分诚恳,努力坚持和齐江大学扯上关系。
陈庭坚点点头,似乎很赞许林寒江的坦诚,他身子往后靠在沙发上,露出些疲惫的神态。那一瞬间,林寒江发觉这个H省的最高领导并没有平日里的高大魁梧,也会有疲惫的时刻。
陈庭坚说:“既然你说了‘也许’,说明你自己对这个问题也还没有明确的答案。在你的内心深处,你还是想利用你的学识做一些事情的,否则你当年也不会学而优则仕,从科研机构考到行政机关。”陈庭坚故意用“也许”的口吻来试探林寒江,也暗示他对林寒江的履历做了一番研究,“现在,你是放着副市长不当,却要去大学当教授?”
林寒江自嘲地笑一笑,算是回应了陈庭坚的判断:“书记,此一时彼一时,当年我确实是一腔热血报考的公开遴选岗位,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感觉自己还是适合做点学术研究,从事行政岗位确实有点勉为其难,尤其做一个大市的副市长,感觉自己经验和能力都不够。”
陈庭坚话锋一转:“寒江同志,你的学术领域我不敢评判,但是即便你成为这个领域的顶尖专家,我敢说,你在面对生态环境这张试卷的时候,也不会得高分。你充其量只能得50分,不及格。”
林寒江一脸疑惑地看着陈庭坚,有些不理解他的话。自己的业务水平被如此轻视,即便对方是省委书记,他的自尊心也不能接受。
“假如一张完整的试卷分为‘知’和‘行’两部分,你穷尽一生研究的也不过是‘知’这半截,这部分哪怕你拿了满分,也只有50分,是一个不及格的学术者。我们中国人讲究‘知行合一’,你的‘行’在哪里?初心是知,使命是行,知识研究得再透彻,但是没有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心连心,没有给老百姓解决实际问题,那也只是空中楼阁。所以我说,你还有50分是白卷。”
林寒江有些不服气,辩解道:“我的‘行’在课堂上,我会教育出更多优秀的学生,他们撒到哪里都是种子,我帮他们明白保护生态环境的意义,学习掌握……”
“可是我觉得你是畏难而退,临阵脱逃,你怕齐江的污水弄脏你的白衬衫!”陈庭坚浓眉上扬,目光炯炯地盯着林寒江和他的白衬衫,让林寒江有些羞愧。
“书记,我不是临阵脱逃,但是比我更适合这个岗位的干部大有人在……”
陈庭坚摇手打断了他的辩解,说:“寒江同志,你也犯了一个普遍性的错误,就是总喜欢把自己当成一个旁观者,看着别人去踩地雷。地雷爆炸了,看热闹的人便会分成赞许、批评、嘲讽、咒骂等不同派别,却没有人去想,为什么踩地雷的人不是自己呢?这就是我们国人的现状,寒江同志,你也身在其中啊。”
林寒江惶惑不已,无法应答,后背有些汗津津的。
陈庭坚又说:“我们的齐江市现在就是一颗炸响的地雷,后面可能还有更多的地雷阵,现在全国的人民都关注着呢。将来有一天,你林寒江在讲坛上也可以拿齐江市做负面典型,夸夸其谈,但是你能面不改色地告诉你的学生们——当年我在省委书记和组织部部长面前,身轻如燕地跨过了这个地雷阵,你能吗?你没忘初心,可是使命,你也没有担当!”
林寒江后背的汗水已经渗透了衣衫,他不敢直视陈庭坚的目光,低声说:“陈书记,我这个人研究点学术还可以,去当齐江市的副市长,没有经验,恐怕能力也不足。最为关键的是我和去世的王武还是同学,他自杀前最后一个见的人就是我,他向我托付了后事,因为这个原因,我在齐江市被纪委和公安监禁了三天两夜。综合这些因素,我恐怕是不适合去齐江接替王武的,请领导慎重考虑。”
组织部部长黄义德在旁边插话道:“寒江同志,这个问题你多虑了。我们已经和齐江市委核实过情况,这件事情恰恰说明了你和王武是有着天壤之别的,你是一个经得起考验的干部,王武在遗书里提到的‘派一个干净的人救救齐江’,我们认为你就是最恰当的人选。”
陈庭坚微笑了,他知道自己其实已经说服了眼前这个有点桀骜不驯的知识分子,他说:“寒江同志,我相信你的能力和你的品性,否则组织部也不会层层筛选把你的名单放在我面前。一味地谦虚往往是逃避的借口,我和省委其他同志都相信齐江市将是你学以致用最好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