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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客心,平生谙尽恶黄昏(二)

人生至此,便是福德圆满,再无所求。

这些日子回后宫的时候晚,每每抬眼瞧向瑶光殿,都是漆黑一片,却让人心里也随之漆黑如墨,沉得一阵阵往下坠。

前儿忍耐不住那空虚,他便吩咐王达,让瑶光殿每晚照旧点灯。

果然,远远看着灯光,他更感觉木槿已经回来了,木槿正斜欹于软榻上,百无聊赖地等他过去,似怨似怒地瞪他,然后抱住他……

他好似把自己给骗了,骗得好苦瞑。

王达低声道:“皇上,要不,还是去倾香宫?”

许思颜索然道:“不去了!”

静了半响,他依然踏向了瑶光殿的方向瑾。

“走,去看看木槿花。前几日看时已经打了许多花苞,今日该是满树繁花了吧?”

王达欲言又止,许思颜却迈开脚步,转瞬走得远了。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

金丝榻,琉璃屏,珠帘摇辉,玉鼎生香。

瑶光殿阔朗精致一如往昔。

只是主人不在,明姑姑等主事的也相随离开,余下的宫人入夜后无事可做,各自早早歇息去了,只有两三个轮值的小太监在门口打盹。

偌大的瑶光殿,便蓦地显得空旷凄凉起来。

许思颜挥手令从人退下,只带了王达走进去,抬高灯笼去看那院内的木槿。

“怎……怎么还没未开花?”

他小心地抚触着那些看着即将绽开的花朵,一时悻然。

王达苦笑道:“皇上忘了?这木槿花又名舜华、朝开暮落花,皇上这时候来,花都开谢了,连落花都被打扫干净了!其实半个月前就开花了,可皇上政务繁忙,每次都是深夜才来,于是……”

许思颜一恍惚,“是朕不小心错过了花期?”

王达陪笑道:“皇上何尝错过了花期?这时候正是花期呢,只是不巧没看到花开的模样。”

“哦!”

许思颜拈住一朵花苞,欲摘下来,低头瞧见泥土里尚有一两片落花,忙顿了手。

朝开暮落,本就短暂,岂能再横加摧折,阻了它明日绽放的机会?

明日绽放之时,想必会和他的木槿一样美貌吧?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他低低地念,唇角微微扬起。

我迎娶了我心爱的姑娘啊,她的圆圆脸儿似木槿花嫣然漂亮。佩着美玉琼琚,我们携手比翼,纵情翱翔。任世间有多少绝代佳丽,独你的风华让我心头荡漾……

转头,看向空空的殿宇,他的笑容慢慢凝固,黑亮的眼睛氤氲了深浓的雾。

梦魂悄断,锦屏香冷。耳边犹有笑语轻轻,怀中仅余花香淡淡,却再不见伊人凤钗斜簪,蝉髻半偏,含笑娇嗔于案边榻前……

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木槿木槿,你可知,别离之苦……

王达悄悄觑着他脸色,问道:“皇上,要不要叫人送点夜宵过来,就在这边用了?”

许思颜点头,又道:“吩咐宫人,这木槿爱怎么长便怎么长去,不许修枝剪叶。”

“啊?”

“真要修时,也等皇后回来再说。”

“是!”

王达应了,心下不由暗自嘀咕。

若皇后一去几个月不回来,这木槿也不知会长成什么模样。

而且皇后再不回来,也不知皇上会变成什么模样……

怎么现在看着就已经失魂落魄了?

------------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送来的夜宵许思颜纹丝未动。

见其中有一壶美酒,他随手为自己斟了,一边慢慢品酒,一边把玩着往日棋罐里的黑白棋子。

难为木槿从前装呆扮傻,明明天分极高,聪慧之极。

琴术武艺且不说,那手棋技也高明得很。闲暇之时二人对奕,许思颜每每被杀得灰头土脸,抱怨木槿不肯让他两着,或像哄先帝欢心一般故意输棋。

但许思颜最近一次下棋,不是和木槿,而是和楼小眠。

楼小眠刚被从宫中送回楼府,依旧苍白虚弱。看着被换得干干净净的仆役,以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保护”他的禁卫军,楼小眠一言不发。

许思颜很快便来到楼府,含笑与他对弈。

可心头,他从没一刻像那样迫不及待地期盼楼小眠就此死去,永远从眼前消失。

最融洽的君臣,最和谐的挚交,原来都不过是刻意经营下的幻像。

因着心中的恨与怒,棋招亦是步步杀着,身单力薄的楼小眠很快大败亏输。

楼小眠安静地说道,“皇上布局精妙,早含后着!臣,输了!

许思颜苦涩地笑,“为什么,朕觉得输的是朕?股肱大臣,左膀右臂,平生挚交……楼小眠,你可真做得出!”

楼小眠没有辩驳,把玩着着两三枚黑子沉默地看着许思颜。

相交多年,他早知许思颜性情。若非有了确凿证据,他不会冒然动手,甚至毫不避讳地将他身边的随从替换,或者……诛杀?

许思颜走到琴案前,手指在独幽弦上拨过,听到古杳的琴声悠悠荡开,缓缓道:“独幽琴,为中原琴师所斫,不久妻亡子散。后来历代所有者均不得善均,故有不祥之说。百年前,独幽失踪;再出现时便在你手中。你曾说是从一旧琴行无意间得到,但朕得到的消息,此琴曾在二十余年前出现在北狄的一份礼单上,正是送给金妃的。金妃多才多艺,竟然知晓此琴有不祥传说,虽爱逾至宝,却极少弹奏,故而无人得知。”

楼小眠微微颔首,“皇上英明!这些年北疆清平,可瞧来皇上并未松懈过。若北狄王廷无人,这二十余年前的礼单,可着实不容易打听到。”

许思颜低叹,“嗯,的确不大容易。连狄王锲在朕身边的钉子都找不出来,本就鲁钝得很。”

楼小眠叹道:“有皇上机敏也就够了!能从臣爱惜的一把琴入手,一直查到狄国的金妃……皇上这是费了多久的心思了?”

他依然拈着棋子,云淡风轻一如往日,黑眸深寂如潭,不动声色地在逡巡于眼前的年轻帝王。

正如他所猜测的,他暴露了。

可他不知道眼前曾经的挚交到底了解多少。

许思颜果然不负他们多年的交往,凝视他片刻,便坦然道:“可能比你预料得要多些。伏山三百七十六口金氏族人,其中一百五十口十六岁以下……朕把他们请入了吴境。”

“嗒嗒嗒……”

楼小眠手中的黑子蓦地掉落,在地上弹跳着,不知滚哪里去了。

他的唇色亦转作雪白,手指半掩着唇,低低咳嗽。

许思颜道:“你似乎也不那么信任居峌王吧?伏山虽位于北狄,但距离吴国边境极近,有个风吹草动,翻越两座大山,便可离开北狄,到达居峌王鞭长莫及的吴国境内。朕也万分想不通,狄王诛你全家,你自己分明也早就知道,北狄多少高官,盼着你永远消失,再不能回去……朕却能让你翻云覆雨,位极人臣,你在何苦还想着北狄?”

楼小眠面容如被风雨蚀得褪色的花瓣,掩不住的萎黄憔悴。他慢慢道:“臣有负皇上信任,臣万死……只是臣不明白,皇上应该早已知晓臣是狄人,为何还要大费周折请来顾无曲救臣?”

“不是朕要救你,而是朕的皇后要救你。”许思颜冷凝的神色转过一抹温柔,“何况的确是你拼死救了朕的妻子,哪怕……你本意救的是小今!”

“小……小今……”

楼小眠忽然支持不住,身体一晃摔倒于茵席上,呛咳出大口鲜血。

顾不得将唇角的血拭去,他咬牙看向许思颜,“你还知道多少?”

许思颜淡淡道:“哦,也不是太多。总之,朕谢谢你还知道维护她,没把她和朕一起推向进步两难的风口浪尖。”

他冷冷地瞧向楼小眠,俊秀的面容笼着冰寒清霜,低声道:“若你有一分毁她的心思,朕会当着你的面,一寸一寸凌迟你辛苦保下来的三百七十余口族人,并将你金家斩尽杀绝,——不论他们在吴国还是北狄,是朝臣还是平民!”

手掌重重击在独幽琴上,拖着“嗡嗡”尾声的颤音里,琴弦已断了两根。

所谓罕世珍宝,也需有人珍惜时才算珍宝。

譬如千里马之于伯乐,譬如独幽之于楼小眠,又譬如楼小眠之于许思颜。

楼小眠扶着棋案勉强坐起身,瞧着心爱的琴,惨淡地笑了笑,“皇上,你受伤了!”

看似细弱的丝弦断裂时亦能如刀锋尖锐,许思颜的指尖被滑出细长的伤口,鲜血一滴一滴在落到桐木上,慢慢在渗了进去。

此时此刻,楼小眠心疼的,应该还是他的琴,而不是他曾经的主上和朋友吧?

许思颜滴着血的似乎不只是手,连心头都一阵阵被剐着般疼。

幸亏,再大的背叛,他只需一个人承担;而他的苦楚和痛楚,可以由瑶光殿里巧笑嫣然的小妻子慢慢抚平。

他慢慢道:“楼小眠,受伤的不仅有朕。还有……皇后。当年同去江北,《帝策》的存在瞒不过你;也只有你最可能猜测到我们寄回京的信函里说了《帝策》下落,进而抢先动手杀了白大枚,窃走《帝策》。是你辗转把《帝策》给了太后吧?甚至,也是你把朕的九龙玉牌给了沈南霜,刻意让朕和木槿不和吧?江北兵乱那夜,第一个顺着木槿离开的路线去寻找的人,可不就是你!可笑,朕竟然一直不曾怀疑过你!”

他走回楼小眠跟前,雍贵冷淡的面容几乎与他相触,“《帝策》被太后拿去引开木槿,险些害她万劫不复;九龙玉牌则害得木槿失去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

楼小眠苦涩地阖了阖眼,“皇上,臣承认,臣一心对大吴不利,对皇上不利……但臣从未想过对皇后不利。《帝策》给太后,原只是为了助长其野心;九龙玉牌之事……臣的确有私心,但臣没想到皇后会怀孕,更未想到皇上后来真的会对皇后一心一意……”

“朕对皇后如何,与你何干?”许思颜再忍不住,一把捏住他前襟,眸子里灼起了幽幽火焰,“你……你竟敢对皇后动了念头!”

楼小眠叹道:“她是小今……我一想到她便是当年那个被我丢弃的小小女婴,心都软得快化了!我不知道怎么对她最好,我只想给她最好的……”

他的目光清明却悲伤,无力地看向他,“事已至此,臣愧对皇上知遇和厚爱!千刀万剐也罢,五万分尸也罢,臣愿赌服输!但臣的族人大多与世隔绝,并不涉及两国政事,更不知晓小今身世……但求皇上看在小今份上,恕过他们吧!”

“小今!你竟用木槿来要挟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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