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力量长河,不是一个完整的空间。它是介乎现实与虚拟之间的存在,所以,要把人送到那里并不容易。
平复心情以后,我走到陶天松和蛙妹之间,一手一个拉着他们。
要和她告个别吗?我低声问。
陶天松目视前方,微微摇头:安静对她来说,是一件好事。
我嗯了一声,又听到他说:好好对她。
会的。我说。
蛙妹的爪子很大,我的手握上去,连婴儿都不如。它的皮光滑,散发着一股子寒气。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默默将意志散开。
这是我之前想到的唯一办法,既然无法直接将人送去,那就让他们看到。只要看到了路,我们就可以走上去。
在意志的作用下,力量长河再次出现我眼前。它比之前更加宏伟,无数各色的洪流在眼前翻滚,长短不一,但都无法望见尽头。
就是这里吗?陶天松低声问。
我点点头,说:只能把你们送到这里了,你可以试一下是否能进去。
他应了一声,随后缓缓向前踏出一步。
这一步,竟真的踏在了那个虚幻的空间中。我能感觉到,他的手在产生变化,不再像之前那么真实。
陶天松停住了步子,他打量这个奇异的世界,忍不住感叹说:真是神奇的地方,我感触到无穷的力量,这就是一切的发源地吗。
或许是吧……我说。
他回过头,冲我笑了笑,说:记住,好好待她,不要给自己懊悔的机会。
他说罢,便回过头,并松开了我的手。虽然不再有八索意志的支撑,但是他已经成功踏入了那个地方。
我成功了……
呱呱……
旁边传来两声叫,我转头,看到蛙妹睁着大大的眼睛看我。
看到它,我忍不住会难过,便垂着眼皮,说:去吧,跟着他。
蛙妹再次呱呱叫两声,然后回头看了一眼,我知道,它还在找蛟爷。到了如今,谁也说不清蛙妹和蛟爷是什么关系。
从化胎的情况来看,它们明显是仇敌,因为蛙妹吞掉了蛟爷的精气。但是从人的角度来看,它们更像兄妹。
回过头来的蛙妹,伸出大舌头在我身上舔了一下,然后放开了手,跟在陶天松后面。
一人一兽,就这么迈开了步子,逐渐步入力量的河流之中。
五彩的浪花不断滚动,将他们的身影彻底遮掩,哪怕我瞪圆了眼睛,也再找不着他们了。
我知道,从此以后,世上不再有这个陶天松了。
他们的命运如何,我不知道,只是心里盼望着,有一天还可以见到他们。
意志收回到体内,一切都恢复原样。没有力量的长河,也没有他们,眼前只有几双关切的眼睛。
成功了?老道士眉头锁在了一起,看得出,他也有些紧张。
我点头,下意识往手上看,陶天松的暖,蛙妹的寒,依然在掌间留存。
他们……还会回来吗?幡然低着头,小声问。
不知道……我摇头,但又不忍心让她彻底失望,便说:说不定有一天,他们还会回来,毕竟他们和我们的体质不同。
幡然抬起头,虽然她在尽力掩饰,可眼中的期盼依然很明显。
之后的几天里,我们等待并观察。
也许是真的起了作用,这几天天地间的能量浓度似乎有所降低,幅度很小,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
虽然之前和蛙妹总是见面就掐,可蛟爷这几天明显闷闷不乐,整天耷拉着小脸,一句话也不说。
廖老在五天后到来,与他一起来的,还有两位老人。这两人白发苍苍,穿着布满白黑圆点的衣服。如果意志力不够坚定,只看他们的衣服一眼,便会觉得头晕眼花。
他们是星罗棋的当代棋主。廖老介绍说。
老道看也不看他们,背着手走到平台的边缘望天而立。我也没什么心情和他们聊天,便问:带他们来干什么?
两位棋主并没有因为我和老道的态度而勃然大怒,但他们脸上有着高傲之色,像是自己很了不得一样。见识过五典,见识过她的道法,更见识了地府阎罗,秦岭天帝等大人物。哪怕星罗棋的手段与三坟有关,对如今的我来说,也不过如此。
世界的讯息已经收集完了,再有几天,便能为世界灌充足够的能量启动它。你们,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走?廖老问。
和你们?我摇摇头,说:你们走吧,我想留在这里。
年轻人,拼死一搏的勇气值得敬佩,但没必要让自己毫无理由的牺牲。一位棋主开口。
或许吧,但也有可能我不需要牺牲。更何况……我看着廖老,说:我不相信你。
廖老呵呵笑了两声,说:你不相信是应该的,但这一次,我没有骗你们。驾驭世界,绝对可以突破天地的桎梏。而且在世界里,我们就是仙,我们就是神,我们可以得到长生。
那我只有恭喜你,达到长生的目的了。
廖老摇摇头,随后看向廖仙儿,问:仙儿,你是与我一起走,还是留在这里?
这个问题,让我觉得有些意外。因为按照情理来说,他根本不需要问,可是,他的确问了。这说明,廖仙儿对他来说,已经不再重要。是走是留,只是随意的问一句而已。
廖仙儿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廖老也没有催促,很安静的等着。
我已经找到了过去……她忽然说。
廖老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但立刻又舒展开来。
廖仙儿的目光越过他的身子,看向了中皇山的方向:我看到了从前的自己,看到了自己的挣扎,也看到了那悲惨的一切。我知道,自己早就该死去了,但你把我从那里解封。我应该感谢你,所以为你做了许多事,但如今……我不想离开这里,失去蜂房的蜜蜂,命运只应该是死才对。
廖仙儿的话,着实让人惊讶,她字句中连续说了好几次死。我能看到她心里的那片黑暗,廖老不是傻子,他自然明白廖仙儿的意思。
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三天后,我们就会离开,你若要走,可以来找我。廖老说。
廖仙儿冲他鞠躬,低声说:谢谢。
廖老站在那,受她这一拜,很久都没有动弹。虽然他一直以来所有的目的都是为了长生,虽然他一直都是在利用廖仙儿,可是我在他眼里,看到了一丝伤感。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是一句名言。
廖老就那样看着廖仙儿,过了很久,他才张开嘴巴轻声叹出一口气。
几分钟后,廖老和两位棋主离开了五行道观。他来这的目的,似乎仅仅是为了通知我们一声。我知道,他在窥探五典与八索。但是得到了一个世界,这种来自天的能力,已经不重要。
为什么不跟他一起走?我问。
廖仙儿站在旁边,目送廖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山下,风吹起了她的发丝,让她的声音显得有些飘忽:这里才是我的家,我怎么离开……
我以为你们就像真正的亲人一样。
从前,我们就是真正的亲人。她挽起耳边垂落的一缕头发,轻声说:是我让他看到了那些希望,如果他看不到希望,我们就会像你所看到的那样,一直简单的生活下去。
其实……我很羡慕幡然。她忽然说。
哦?
还记得以前我说过,很想出去到处走走吗?
嗯,我记得。
但是现在,我不想走了,因为走出去才知道会有多累。她轻叹一声:我累了……
她的感慨似毫无来由,但又绝对有着自己的理由。我心里有些好奇,她究竟知道了什么,又看到了什么?
这个问题,她给出了一个答案。
我曾经是一个巫。她说:十巫升降天地,掌握不死药与天梯。一场场的混乱,让巫失去了原有的地位。她不公,同为她的后裔,她选择了另一个人。你之所以和她做对,其实最初的原因,就是因为她对你不公吧。
之前所说的“她不公”,是一个人。之后的“她”,指的是我“母亲”。
廖仙儿没有说错,最开始与她对抗,就是因为不公。
因为她对我冷淡,因为她毁掉我“前生”的一切。
她是谁?我问。
廖仙儿依旧看向了中皇山,一脸淡然:你应该明白是谁。
是的,在她第二次看向中皇山的时候,我就已经明白她说的是谁。
蚩尤复生的时候,也曾喊过“你不公”这三个字。他怒吼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女娲。
巫,源自蚩尤。
道,源于轩辕。
可以想象,在那久远的年代,一定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就像老道猜测的那样,在类似昆仑的地方,或许发生过战争,或许有过一些阴谋。
古人并不像我们想的那样愚昧,他们既然拥有强大的力量,又怎么会没有与我们并肩甚至超出的智慧?
这个问题,我并没有深究,因为廖仙儿的话,让我想起了她。
我们两个,似乎都拥有过同样的处境。
最凄惨的事情,源于自己最亲近的人。这种心情,是他人无法体会的。
她累了,我也累了,否则的话,我当初不会想着与幡然一起去力量长河,哪怕再也回不来也无所谓。
心累了,人也就死了。纵使清醒,也只是迷茫的清醒。
廖老没有说谎,他果真在三天后离开了。
那一日的天,变成了绿色。久未的小雨,淅沥沥的落下,树叶被无端而起的清风吹动。
这是难得的景象,自天地重合开始以后,阴云不再有,四季似乎已经失去了原有的作用。每一天都晴朗,每一天都能清楚看着太阳从东方升起,至西方垂落。
我并不是很明白廖老所掌握的世界是什么,只知道,当天发生变化的时候,似乎有一种无形的波动从某一处传来,瞬间扩散到整个世界。
世界启动了……廖仙儿站在我旁边,她望着某个方向,一动不动。那里,应该就是廖老所在的地方。
你真决定不和他一起走吗?我再一次问。
她微微摇头:走与留,对我来说没有意义。去一个不该去的地方,倒不如留在这里。
她的面容恬静,一如最初见到的那样。看得出,她是真的不想走。
这一走,可就再也见不到了……我感慨着说,并不是因为我与廖老有什么情谊,而是因他想起了魏擎苍和噶木。
廖仙儿没有搭话,只是安静的站着。
当那种奇怪的波动将整个世界包裹后,又在刹那间回收。西南方向,猛然亮起一道冲天的黄白光柱。
在光柱中,我看到了一个巨大的立方体。
它缓缓的旋转着,四周不断有能量被抽出注入其中。
那就是世界吗?我呢喃的问。
廖仙儿轻轻的嗯了一声,说:黄帝随身所带的棋盘,有化天地控决断的能力,发挥到极致时,与我们所在的世界无异。但是……
她没有说完,我也没有问。
光柱中的立方体不断旋转,一点一点的向上浮动。没过多久,它便与天接触了。
黄白色的光,与透明的天互相碰撞,发出轰隆隆的巨响。
这是一种挑衅,天的震怒,引来了雷海。金色的雷霆降下,不断劈打在光柱上。然而,这光柱似拥有非凡的力量,连雷海也无可奈何。
黄帝的棋盘么……我低声自语,同时看了一眼廖仙儿,她脸上没有丝毫异样之情,就像在看一件很普通的事。
就在这时,天上再次打开了一个黑点。
当初魏擎苍和噶木向天发起冲击的时候,这个黑点也曾出现。不同的是,他们那次是通过黑点离开,而这次,却有一团气从黑点中降下。
这团气透明而轻盈,它飘飘荡荡,将黄白色的光柱围拢,并渗透进去。
能抵抗雷海的力量,却无法阻挡这团清气。
因为……
在我的注视中,立方体开始瓦解。从一个角,到另一个角,从一个面,到另一个面。短短几分钟内,整个立方体瓦解了大半。
我知道,自己没有想错。
这就是你不愿和他们一起离开的原因吗?我轻声问。
廖仙儿沉默着,没有回答。
我觉得,你不像想让他死的人。我说:但是,你为什么没有告诉他,这点我不明白,但是很好奇。
你不也没说吗。她开口。
我与你不同,有一段时间,我很想亲手杀了他,千刀万剐都不能解我的恨。但是你不一样,你们两个的关系更加亲近。
他不能算一个好人,所以,这种结局或许是最好的。廖仙儿轻声说:就像你希望的那样。
我看着她很久,直到立方体彻底瓦解,化作同样的清气,消失在虚空之中。天色再次明亮,雨点不再落下,树叶不再抖动。
廖老想错了,他手中的世界,的确拥有挑战天的力量。但是,他不知道,这种力量是谁赋予的。
黄帝的力量再强大,也是天之下的神人。以现实世界化出另一个世界,纵然独立天地间,可它仍受天地的掌控。因为两个世界的一切,都是完全相同的。
因此,他死了,在他最有希望得到长生的时刻死去。
我一直以为,廖仙儿不愿和他一起离开,真的只是因为心死了。可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心死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从她告诉我的话中可以听出,廖老的结局在她预料之中,但是,她从未开口提醒过一句。
为什么?
她始终没有告诉我答案。
我不明白,她就像廖老的孙女,虽然曾有利用的关系,但终归是有感情的。廖老最后一次离开的时候,为什么在她面前沉默那么久?不就是因为有不舍吗。
纵然**战胜了亲情,可这不舍,是真实的。
没有人能想到,廖仙儿会这样做,她不应该有这样做的理由。
当立方体彻底消失后,廖仙儿微微垂首,返身走去。我看着她的背影,就像在看一团迷雾。
自始至终,这个女人都带着我无法解开的谜存在着。哪怕到了如今,她身侧仍有迷雾遮掩。
我回头看了一眼立方体消失的地方,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的确不是个好人,只是想活的更久一点罢了……
之后的几周里,不再有任何特别的事情。而这几周的时间,让我确定,陶天松与蛙妹已经发挥了作用。
天地间的能量正在不断减少,虽然幅度仍然不大,可相比之前幡然所做的,已经提高了十数倍。
我抽空看了看碧落黄泉,能够侵蚀到这里的五行能量已经很少很少。
只是,虽然解决了碧落黄泉的问题,天地重合却仍在继续。我们解决了一个问题,但没有解决根本。以碧落黄泉的如今高度,想再撑住天地,起码要等天离我们不过两三千米左右。这种距离,别说普通人了,就连修行人都受不住。
巨大的压迫力,足以震死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活物。
越是强大的生物,就越能活的久,活的越久,也就越强大。可伴随他们的,将是比其他人更长时间的恐惧。
强大的力量,如今已经不能为他们带来什么快感。
只有恐惧了……
坐在山顶的平台上,我平躺在那,仰望着天空。
蛟爷趴在我旁边,时而抬头望天,时而摆弄自己的头发,将之在手上缠来缠去,然后发出清脆而欢快的笑声。
没有风的日子,是寂静的,但却无法令人心旷神怡。
沙沙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
幡然坐在了我的旁边,她抱着双腿,团成一团。我望着她拱成虾米状的背部,忍不住想叹气。
我们还能活下去吗?她把脸搭在胳膊上,偏过头看我。
我笑了笑,说:肯定能。
就会骗人。她哼了哼,过了会,又耷拉着眼皮,轻声问:他们还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他问的是魏擎苍和噶木,还是陶天松与蛙妹,但无论是谁,我的答案只有一个:一定能回来的。
真的?
真的。
她轻啊了一声,像在吐气,然后仰身躺在我旁边。
真不舒服,你不觉得石头太多了吗?她问。
是有点多,不过这样感觉更好一些,起码,不会让我以为现在发生的都是梦。
她轻声笑起来,说:你的嘴越来越会说话了。
爸爸?蛟爷忽然扯了扯我的头发。
嗯?怎么了?我抬起眼皮看她。
她指了指山下,说:有人来了。
哦?我坐起来,这种时候还会有谁来?该来的人,都走光了。
几分钟后,两名身着古装,衣服上画着山河纹络的年轻人走上山。他们看看我,又看看幡然,问:请问这里是五行道观吗?
嗯,你们是?我好奇的打量着他们。
我们来自九丘。一个年轻人回答。
九丘?我有些吃惊,连幡然也颇为惊愕的站起来。
我们没有恶意,这一次来,是为了……说话的年轻人抬起手,指了指天。
你们有办法?
两个年轻人同时点头,说:有!
幡然,去把老道叫来。我吩咐说。
她没有迟疑,转身就走。蛟爷躲在我身后,抓着衣服,怯怯的探出半个脑袋,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两个九丘门人。
只有你们两个来?我望了望山梯,没有别人上来了。
九丘,只有我们两个了。一名年轻人回答,他说话时,并没有伤心与难过,好似所说的话很平常。但我却不觉得平常,九丘只剩下两个人了?
想想当初移帝台的时候,他们已经死掉了数人,还能剩下两个,已经算得上厉害了。五典,八索,两家加一块还没九丘一家人多呢。
老道很快就赶来,他看着两个年轻人,待对方拱手施礼后,才问:说说你们的办法。
两名年轻人互视一眼,左边的那位回过头,说:这个办法,其实是父辈留下的。他们说,倘若帝台镇压失败,就来这找你们。这里有他们留下的书信,你们可以看一下。
年轻人递来了一封信,我接过来打开看了看,顿觉无比吃惊。
信上所说的方法,实在太过惊人了,简直就是异想天开。我把信递给老道,幡然也好奇的探着脑袋去看。
老道看的很仔细,像在一个字一个字的审读。
你们觉得,这方法可行吗?他把目光从信上移开。
我相信他们。两名年轻人同时说。
这种答案,等于没回答。
为什么不早点来?老道问。
因为要做最后的确认,准备工作,如今已经做好。一名年轻人开口:但是,我们还需要时间。
时间……老道重复了一句,他的头微微垂下,将目光落回信上。
我知道,他是在思考。看过书信的幡然,捂着嘴巴,一脸惊诧。她走回我身边,低声说:这能做到吗?
没等我回答,就听老道斩钉截铁的说了一句:时间,我来争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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