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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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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大妈注意到了大旗的白领子,也注意到他对懒汉鞋的反复无常。她眼看着鞋的红底子、白底子在大旗脚下更换,心想这孩子,怎么了?
  罗大妈老是记着大旗小时候那模样,那时她带他来北京投奔丈夫,大旗就那么“光着屁股打着伞儿”进的北京——肚子拱着小褂儿像把伞,虽然那时大旗四岁,已经过了光屁股的年龄。大旗没有怨言,娘儿俩从火车上下来,他还替她美滋滋地背着一个小包袱,丝毫也没有注意到这个陌生世界向他投过来的陌生眼光。他更没有注意到在这个世界里人们都是怎样穿着打扮,有没有光屁股打伞儿的人。他脑子里还是他娘在乡下的光膀子,两只布袋奶在裤腰上悠过来悠过去。娘儿俩出门进京时,一人才加了一件褂子,她遮住了奶,他却露着小鸡儿。
  后来大旗上学了,还是从不挑剔罗大妈对他的打扮。他从来不知道同学们的鞋都有左右之分,左脚和右脚不能乱穿。罗大妈给大旗做的鞋都是直脚,虽然她知道鞋除了直脚还有认脚,但她从不给儿子做认脚鞋。认脚是死穿,直脚是活穿,她觉得两只脚倒着穿才穿得省,认脚鞋光磨一面。大旗懂得鞋有认脚是很晚的事,但他并不要求罗大妈非那样做不可。一个鞋,怎么不是穿。至于衣着,大旗的要求更含糊,直到中学他还没穿过绒衣毛衣。他从来都是按照老家的风俗,棉袄棉裤紧贴着身子。风往肚子里灌,冷点,可他认为冬天就得冷,夏天就得热,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再说毛衣穿在里边被棉袄遮住,看不见,没用。同学们对于大旗的风度其说不一,有人说他是个不忘本的模范,活“阶级教育”;也有人说他连起码的文明也不懂。大旗不管这些,他想,上学就是为了学习,既然学习是每个人的目的,为什么你非要看我,我非要看你不可?
  在罗家这三杆旗中,罗大妈最喜欢大旗。她觉得这孩子省心,这孩子仁义,这孩子最具理想色彩。如果每个母亲对孩子都有偏向,她就最偏向大旗。大旗没跟她红过脸,大旗很少说她不是。后来大旗长大了,罗大妈在这个家里好像只听大旗的。即使在这个轰轰烈烈的时代,罗大妈也总是按照大旗的行动来衡量运动的火候。当大旗戴起袖章跟着抄家破旧时,她觉得应该;当大旗很早地摘下袖章提出去印刷厂当工人时,罗大妈同意。她觉得大旗最懂人之常情——走到哪儿说哪儿。那次为五毛钱的肉演变出姑爸的那件事,罗大妈总认为那是大旗不在场的缘故。大旗在场姑爸也不会落个那模样——她对姑爸不会那么没完没了。虽然她觉得只有没了姑爸,她的耳朵才能免去再被人掏。
  如今罗大妈眼前出现了大旗的白领子和总也换不清的红底子白底子。罗大妈人粗感情细,她已猜出几分缘由。她也有过年轻那工夫,那时候她虽然没有为罗大爷在脖子里增加一个白领子,可各色的头绳、花手巾也没少买——光膀子,那是生大旗以后的事。
  罗大妈有点明白,但没把这看成是大旗的不安分。她甚至幻想,也许有一天大旗能给她领回一个进门哪怕什么也不招呼她的革命女青年,只要投大旗的脾气,个儿矮个儿高她不挑剔。一句话,她猜大旗正“搞着哪”。那头儿,也许在他工厂,也许是和他一块儿造过反的老三届。反正大旗的眼力错不了,大旗仁义,大旗省心,大旗最具理想色彩。
  大旗换上一双半新不旧的懒汉鞋,拿鞋刷子又在鞋上刷磨半天。刚要出门,罗大妈向那鞋扫了一眼说:“晚不了哇,口安?”她是指上班的时间。
  大旗翻过腕子看看手表,还真有点不早了。出门、骑车、过两个路口、再碰两次红灯、进厂、存车,或许还要晚到几分。但他并没有因换鞋刷鞋耽误了时间而显出慌张。
  “晚不了。”大旗说,显出有把握。
  “也早不了。”罗大妈说,把一个手巾包着的饭盒交给大旗。
  “迟到几分也没人问,不记考勤。”大旗把饭盒夹上自行车后尾架,不紧不慢地推车出门。
  大旗出了门一上车,才立刻改变了刚才在母亲眼前的节奏猛蹬起来。虽然工厂近来上班散漫,不记考勤,但他还是愿意早几分钟到厂,总有比他还早的工人。
  大旗出了门,罗大妈才自言自语地说出了对大旗的看法:“整天丢了魂儿似的。”
  同时注意到大旗又刷鞋又磨蹭的是竹西,她发现了大旗时间观念的变化,但并没有什么准确的设想。当她推着车也要出门时听见罗大妈对大旗的评价,她的心仿佛受到了一下敲击——大旗丢了魂。她坚信罗大妈对大旗的观察之深刻肯定胜过她自己,当她刚把大旗的丢魂作为一个值得留意的问号时,罗大妈已经对大旗从里到外做了肯定。
  自然,她知道罗大妈的“敲击”并非有什么明确的针对性,罗大妈更不知就在离自己不远处正有人企盼着大旗丢魂儿。因此,竹西故意当着罗大妈也在自行车上磨蹭些时间,显出对“你们家那点儿事”不屑一顾的神色。“罗大妈,你最好拿眼追随着我出门。”竹西想。
  竹西骑车一向比别人慢,她的单位近,班儿也灵活。她愿意稳坐在车上想事,她愿意把骑车当做是单独散步。庄坦死后她就更无牵无挂地愿意做这种散步。慢骑车这个看似懒散的行为好像使你看上去对一切都显得大意,其实慢骑车恰好锻炼了竹西各方面的感应能力。骑快车和骑慢车比较,慢骑像是人的一种主动,而快骑常使人觉得手忙脚乱抓耳挠腮,出事的也都是骑快车者。
  竹西慢骑着车想事,想得繁琐,想得细致入微。从宝妹的大便想到医院里一个病人的一条肿胳膊;从洋拉子想到最近刚流行起来的一种低八字领——朝鲜传过来的;从她明天一定洗床单想到青霉素消炎的缺点。
  外科有一间病房墙壁油漆剥落,那痕迹有时看起来像面目狰狞的鬼神,有时又突然像坦桑尼亚地图——“医疗队员到坦桑”,一首歌。
  她想,街上有树好还是没树好,有树可以遮荫,但许多商店的门脸儿都被树遮挡了起来,很亏。
  一个商店叫船帮门市部,船帮是一个胡同。
  她觉得小玮的脸蛋儿很红,红艳艳——形容不确切。
  她觉得医院里的汤菜又好又便宜,五分钱一大碗,用肉汤,里边还有四五样蔬菜。说不定便宜有问题,就因为它太便宜。肉汤没准儿是从病人伙食中克扣出来的。
  五分钱的饭票是黄颜色的,最近有了塑料饭票,像弹琵琶的指甲。
  她觉得前边那个骑车的女人臀部很肥硕,很棒。
  她想后面的人看她的臀部也一定这么肥,这么棒。
  她觉得她骑车稳就是因了她这肥硕的臀部——她不愿把自己的臀部叫屁股,大屁股太难听。就是大屁股,坐得稳,车稳。
  那个男人车用脚后跟蹬,八字脚,外八字。外八字大半是扁平足,跑不快。金日成八字脚。
  她很想知道王实味的《野百合花》写的是什么。
  她很想自己买俩焦圈儿吃。
  她想所有科室的医疗器械就数妇科的产钳带劲儿,称手,像个带把儿的大笼子,一夹一拽。
  先前她有过一件风雨衣,领子里有“大地”。
  槐花落了一地。
  今天她主刀为一个肠梗阻开刀,要拉一个探察口子,十厘米,还得动手掏肠子。小手术,可术前得剃毛。
  不管男女开肚子都要剃。
  一次她用剃刀从手术台上吓跑了一个刚完成发育的女孩子。
  还得剃。规范。抹一片红药水,光秃秃红糊糊。
  病人十点进手术室,现在九点十分,那么她还可以洗个澡。一身汗,得洗澡。夏天人每天都得洗澡。
  竹西闻到一股被汗味儿肥皂味儿溶解而成的洗澡水味儿,她觉得这才是真人的气味儿。病人的肠子肚子都不是真人味儿,是科学味儿。洗澡水的气味儿她在哪儿闻见过,在医院淋浴时,还装了新装置:莲蓬头下面就地一只踏板,人站上去水喷下来,省水、方便,小打小闹。水顺着墙根一条小河流走了,带着人的气味。
  洗澡水味儿还在哪儿闻见过?在响勺胡同在家里。晚上院里人也要洗澡,每家有每家的洗法儿。在家,她蹲在大盆里洗。洗澡水却要往一个地方倒。墙角一个铁篦子下水沟,通称沟眼儿。你一盆我一盆,水顺着沟眼儿流走了,人的味儿都流到一个地方去了,各式各样的脏水都汇在一起了。最干净的人和人最不干净的排泄,宝妹排泄困难。
  竹西的想事一般从宝妹开始,结束于宝妹。现在却由宝妹一发而不可收拾了,因为她想到了洗澡水,她像个嘎小子一样想到了洗澡水。
  每晚罗大妈一家在那个夹道里洗澡。大盆大盆的清水端进去,大盆大盆的脏水端出来。第一个进夹道的是罗大妈,最后一个进夹道的是大旗。有时天很晚了,院里鸦雀无声,大旗端盆去倒自己的水,穿一条半长不短的白细布短裤。竹西也去倒水,穿一件前边一排扣的,目前只能在夜深人静才得穿一下的连衣裙。竹西从大旗盆里闻到了那气味,她相信大旗也闻到了一种气味。对气味她这么想,大旗也许不这么想。她像个嘎小子,可大旗不像嘎小子,一个憨厚多肉的脖子,嘎不起来……那么她也不应该再嘎,那么她得回屋睡觉。睡。
  深更半夜她又起来了,还是这件前面一排扣的连衣裙,里边连内裤也不用穿,深更半夜谁知道谁。她要去厕所,厕所她可去可不去,憋不住屋里也有盆。她得去,她得去厕所,后院厕所。方便。
  院里静下来,水味儿已四散。竹西为上厕所走进夹道。原来夹道里还蒸发着人的气味和大小水洼。明的是水黑的是路。这是她做学生时有一次下乡劳动,一位农村老大娘领她去厕所时告诉她的。那时刚下过雨,天很黑,和现在全院闭了灯一样。明处是水,黑处是道。原来还是有水,有水就有人的气味。大旗是最后一个进夹道的,这一定是他的水他的味儿。她闻过,在沟眼儿旁边。
  一走进厕所,她很容易就把自己袒露了出来。夏夜的风立刻就包裹了她,渗透了她的全部。也许她一想到袒露这两个字才想起庄坦,庄坦,袒露。庄坦去世后她很少想到他,现在想到他是因为她平白无故地出来把自己袒露了,她袒露得这么情愿这么天真。那时对庄坦她也袒露,也情愿。但她觉得自己并不天真,也有点人们常说的世故。为了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妻子、母亲她需要对他世故,连情愿也显得廉价,唾手可得。太容易才使她失却了天真的等待。现在这天真这情愿才是一种对于等待的追逐,于是有了这黑夜里的袒露这天真的等待,她终于要做一次真实的追逐了。
  她决定把大旗追逐在夹道里。
  第二天,当夹道里又响起最后一次撩水声时,竹西真的像昨天一样要去后院方便自己了——人要方便,谁能干预?
  她轻灵地走出屋门,轻灵地潜入黑暗,轻灵地走进夹道。她一眼就看见了一面正在朦胧中扭动的脊背。她觉得那脊背很厚,很坚硬,像是一面永远也无法穿透的墙。这墙很可能成为她走不过去的屏障,屏障那边才是人生那边。但她就是为着穿透这墙这屏障而来,到墙的那边去探索一下人生的追逐。谁让她嘎呢?
  她前进了一步、两步、三步……
  他突然转过了身,却谁也没有吓住谁。也许他从脖子感到不自在的那天起就想到她非要穿透他不可了。那时她穿凿他的脖子,现在她要穿凿他墙一样的脊背。
  她离他更近了,她清楚地看见了他胸膛上的水珠。她从容地夺过他手中的毛巾从上到下无目的地替他擦拭起来。她只觉得要擦拭。
  他不知怎么的就把毛巾轻易地给了她。但他又轻易地打起哆嗦,浑身上下,小腿哆嗦得最厉害。
  她感应到这哆嗦,她突然在他面前跪下来,用双臂紧紧挽住他的腰。像是求他宽恕——是她才把他折腾得打哆嗦。她的脸贴在他那升腾着黑色火焰的小腹上。
  啊,再也不要有人间的剃,人间的红药水……
  大旗的眼前却出现了一片:红旗,红袖章,红对联,红标语,红灯,红花,红油墨,一片红,红海洋,闪闪的红星红星的闪闪,翻江倒海,一塌糊涂。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被挟带(如果是挟带的话)到后院那个司猗纹埋过金如意、叶龙北葬过鸡的地方。
  她要他向自己倒下来,倒下来……
  他一身的清新和健康使竹西眼泪汪汪。
  就为了这清新、健康,值。
  她约他明晚再见。
  大旗整夜没睡。他努力回忆着刚才的一切,一切还是一塌糊涂。他只觉得自己身上多了点气味,那气味才使他想起刚才她对他的一切摆布一切唤醒。那是什么?他想到人间一个最普通的形容,最简短的句子。
  一个字。
  可那分明是一个脏字。人们怀着最野的心思骂人用这个字,厂里最好的同志开最善意的玩笑也用这个字。
  谁不是借了这个字才应运而生。
  这个字最脏,却是人的求之不得。
  这个字好得能使你捶胸顿足,可又肮脏着被人忌讳。
  最后大旗还是不愿把刚才他和竹西的事用一个字来概括,用什么概括他不知道了。他觉得自己到底是文化浅,在文化领域里没有人教会他怎样去形容那事。后来他曾经在一个适当时刻着急地问竹西怎么形容,她狠命捏着他的手腕说:“少问,傻劲儿。”她的回答像是对他的斥责又像是对他的溺爱,那口气像大人教训小孩,又像是她给他的最好的悄悄话儿。反正她比他大七岁,这年他二十二岁。
  竹西为大旗把自己开放了一个夏天。
  夏天很快就过去了,竹西常常觉得就在这个夏天里是她造就了大旗。不是造就是生,是生产。她最愿意生一个大旗这样的男人。她坐在车座上想,又觉得自己很嘎。
  夏天很快就过去了。每当大旗和竹西踏着秋天的泥泞冬天的雪,暂短地出没于那些有人幽会的地方时,大旗总觉得还是夏天好。他把自己的思想毫无保留地告诉竹西,竹西还是狠狠捏住他的手腕说:“傻劲儿!”她愿意挨紧大旗坚实的肌肉就那么坐着,不管衣服多厚,她也会感到他那坚硬的肌肉的存在。
  竹西脸色很好。她那好看的脸色、好看的有灵气的多毛的手指,一切都告诉人们,她内心正潜藏着一个深不可测。她觉出有人正研究她的这个深不可测,这便是眉眉。
  竹西用温和的语言抚慰眉眉做事,还给她买红底和白底的懒汉鞋。眉眉不拒绝,也不显出高兴,因为她觉出舅妈这些举动有一种随意性,就像她总是把在医院吃不完的菜带回家来,几块带鱼,几朵菜花。但她并不深究舅妈这随意性,她不知道舅妈发生了什么,她脸色好有什么不好……一切还是有几分随意性。
  竹西可以直视全院所有的人,惟独对眉眉有些躲闪。她觉得她对眉眉的喜欢,不如说是对眉眉的掠夺,她就像个壮贼那样,早把眉眉的小柜偷光了。
  大旗对眉眉的躲闪是明确的。他不再给她“特大喜讯”,也很少和她单独会面。他只对眉眉说过他在厂里当了车间团小组长。
  一个垂头耷脑的团小组长。眉眉想。
  眉眉有时还是为这团小组长的存在慌乱,但又觉得慌乱得多余。
  司猗纹很忙。目前她思路专一,只盼样板戏不断繁荣发展。
  47
  达先生又来了。
  达先生在司猗纹家里已经有了固定座位,那是摆在房间正中火炉旁边的一只杌凳。
  冬天,终年不见阳光的南屋生起炉火才使人生出几分留恋。达先生进门直奔那炉火、那杌凳。
  开始,达先生的杌凳由司猗纹准备,她还告诉他炉边暖和。后来,遇到杌凳不在炉边时,达先生便亲自动手把自己的杌凳拉过来。他在炉边坐下,双手拢住发热的烟筒,显出些难以被人觉察的饥寒交迫。其实达先生现时从精神到肉体并不饥寒,饥寒相儿——那是他久已养成的习惯。也许这习惯的养成还是因了他那颗麦粒大的小小污点,这污点使他不仅不能大模大样像司猗纹似的跟街道要服装、添乐器,就连在司猗纹面前他也有必要显出几分谦逊,他觉得手捂烟筒便是最好的谦逊。
  饥寒交迫和谦逊有时并没有一条明显的界限。
  司猗纹早就发现了达先生的心境,便尽量为他创造些随便。她为他拉杌凳,为他指出温暖所在,还常在炉子上煨一小锅金丝小枣。小枣这东西在干果类中说不上大雅,可也不算低俗。再说司猗纹煨它,主要是为达先生创造出一种随便的又不失体面的气氛。她愿意用一股枣香、一股气儿使他们的交往更随便,更具革命同志之间的一份情意,使他们对于京剧和京剧更加革命化的切磋更加无限延长。
  宝妹、小玮不大了解司猗纹的意图,有时还不识时务地弄出些大煞风景。小玮在农场时,当地农村孩子教过她一个谜底为“枣”的谜语:
  一个小孩儿穿着红裤子红袄,
  你去哪儿呀?
  我去衙(牙)门口。
  还回来吗?
  骨头回来肉不回来。
  小玮见景生情,便教宝妹背谜语。宝妹受了传染,也开始了关于穿红裤子红袄的小孩去衙门口的背诵,后来她们竟当着达先生比赛起这个绕口令般的谜语。司猗纹对这有伤大雅的行为做了制止,她骂她们像乡下孩子,说她们就配吃枣(司猗纹不自觉中又对枣做了贬低)。但当锅中枣煨得如蜜饯般拉出了金丝,再煨下去就要嘎巴锅时,她还是叫过她们,为她们分出包括眉眉在内的三份枣。小玮和宝妹接过枣把手吃得很黏。眉眉不吃,她总是把自己的一份倒给宝妹。
  留在锅里的一份是达先生的,司猗纹总是连锅(那个煮过花生米的锅)给他,显出些随意、豪放,显出些不拿他当外人的风度。达先生吃枣不像小玮和宝妹,他总是用司猗纹递给他的牙签一颗颗地叉着吃。他吃得缓慢、仔细,枣核也干净,半天,一颗光若红豆般的枣核掉入炉前的簸箕里,发出一个微弱的清脆的声响。司猗纹和达先生关于京剧和京剧改革的切磋便是在这种气氛中进行的。
  司猗纹不吃枣,只为自己沏一杯炒青,坐在桌前喝茶抽烟。这种不上档的炒青,在达先生面前也有一杯。
  近来司猗纹和达先生对于样板戏,不偏重实践,只偏重于在理论上切磋。因为所有可供他们合作演出的样板戏他们都做了一遍遍的合作,除李铁梅、阿庆嫂、小常宝这些老唱段,他们还试验合作了柯湘、江水英、吴清华的唱段。加之目前响勺宣传队总也接不到新任务,于是他们就又有了一份悠闲。有了悠闲才有了悠闲中的切磋,悠闲着却又不时生出一种隐隐的被抛弃感,甚至一想到前不久舞台上下那点热闹,竟也显得有几分滑稽和寒酸。也许正是这各自的滑稽和寒酸感,才使他们非得坐在一起怀着各自的滑稽和寒酸感——这个永远也不被对方发现的隐秘,来继续他们的事业——历史的必然。他们在切磋中从理论上总结过去的得失,又切盼样板艺术新的繁荣和振兴。
  “昨儿。”达先生说。
  达先生一开口司猗纹就知道这是一个漫长的对话信号,这信号距那内容实质还有个耐心等待过程。
  司猗纹愿意做这种耐心等待。
  一颗光洁的枣核从达先生嘴里悠悠地露出来,啪嗒跌入炉前的簸箕,接着便是达先生对那杯中炒青的一口悠长的品尝。
  火封着,司猗纹不必关心炉子。她封火老练,一块煤可封整整一个上午。她还能目测炉门缝隙的大小以掌握房间的适当温度,谁都不必担心由于封火会使房间温度下降。
  “昨儿晚上。”当一个不算短的间距过后,达先生把刚才的“昨儿”变成了“昨儿晚上”。
  司猗纹把就要抽到底的烟接入一根新烟中;新烟被她捻空一头,将老烟蒂插入其中,像植物的嫁接,像一种植入手术。接上,在桌上磕磕。磕的时间可长可短,假如你想用这个磕的时间去想点别的,你可以尽情地磕下去:嗒——嗒——嗒……
  “昨儿晚上,我仿佛听同院儿说。”
  “昨儿晚上”是时间,“同院儿”是地点,达先生在时间里加上了地点。这酷似剧作家写剧本,他们在剧本开端都要先写时间、地点,然后才是剧情。有剧情必得有人物,现在达先生的“同院儿”包括了地点也包括了人物,不然为什么“同院儿”能“说”?
  时间:昨儿晚上。
  地点:同院儿。
  人物:同院儿。
  达先生的院子同司猗纹的院子相比,要庞大、庞杂,他住在一个“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式的大院里。大院套小院,层出不穷。院子大,人多职业多,因此就掌握各方面信息的条件,达先生总是优于司猗纹。司猗纹这儿就是北屋、南屋,南屋、北屋,西屋还常没人。对于当今信息,司猗纹大都靠了达先生的供给,信息对人的吸引力从不衰竭。
  “昨儿晚上,我仿佛听同院儿说。”又一颗枣核从达先生嘴里滚出来跌入簸箕。当他再次空出吃枣的嘴时才接下来说,“仿佛哪儿演了一出评剧《列宁在十月》。”达先生在由于各种原因使他的信息性报告一次次被打断之后,现在终于完整了他的信息。在他那个信息诸多的大院的诸多信息中,达先生最为注意的还是革命文艺方面的信息。因此当一个“仿佛”出现在他耳边时,达先生立刻就把这“仿佛”铭记在心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您说这兴许是真的。”达先生肯定着这信息又征求着司猗纹的看法,好像一个信息只有征得了司猗纹的验证才具真实感,那信息的渠道倒成了无关紧要。
  司猗纹对这信息并没有表现出大惊小怪。也并不急于为达先生做进一步的肯定。她半信半疑地想:“评剧”《列宁在十月》联在一起总觉得有几分硌生。对于列宁的光辉形象被搬上中国革命戏剧舞台,当然值得庆幸,但此时她想的是这个评剧。
  评剧在解放前叫“蹦蹦儿”,蹦蹦儿这种出在京东只能唱《小老妈开口旁》《马寡妇开店》的只配在乡村野台子上演的小戏,后来虽然也小模小样地进了北平,演员也花枝招展地登报、照剧装像,但那种热闹也只能热闹在天桥。单说那演员名字就俗不可耐,自己却还不以为然:白牡丹、花石榴、绿芙蓉……解放后,蹦蹦儿虽改头换面变成了评剧,调门儿也有演变、发展,可那调门儿再演变还是蹦蹦儿,比上下句的秧歌调强点儿也有限。演个“小女婿”还合适,可让列宁上台唱“小女婿”的调儿,她怎么也想不出是什么滋味。还有列宁那西服、领带,怎么让演员耍把?杨子荣有板儿带一耍半天,少剑波没板儿带耍大衣,那郭建光手里还有支盒子炮,列宁手中就有杆红蓝铅笔。但司猗纹就像总也不愿在达先生面前表白自己的身世一样,现在她也不愿向达先生表露她这份思想的真实——虽然在达先生看来,司猗纹对他早已是无话不谈,既交心又交思想。在响勺他们像是……是什么,达先生从来也没想准确过。在不便和司猗纹交换看法的情况下,他只好按照自己那总在变幻的看法看他和司猗纹之间。
  “您说,这兴许是真的?”达先生发现司猗纹不说话,对此就改变了口气,他把刚才那偏重的肯定换成了现在这偏重的询问。好像他刚才的过于肯定是在司猗纹面前打了眼,没准儿司猗纹凭了她那广泛的知识涉猎,对此另有品评。达先生说完,用几分试探、几分谦卑的眼光看司猗纹。
  没想到司猗纹给了达先生一个出其不意。
  “对革命有益,什么戏不能编?”她说。
  “那是。”达先生说,觉出本来自己肯定了的东西,为了察言观色又被自己做了否定,就生出些遗憾和懊悔。
  “您说让列宁同志也唱?”既然司猗纹做了肯定,达先生就可以不客气地给司猗纹提问题了,名正言顺地提问,甚至是难题。
  达先生的问题正是司猗纹在想在怀疑的。既然达先生说出了她心中的疑问,那么面对这棘手的问题司猗纹必做回答,谁让她说“对革命有益什么戏都能编”呢。她要是一张口就对达先生的话来个彻底否定呢,哪儿至于引出达先生这个棘手的发问。
  那么她得做出正面回答。
  “我看那是个唱腔设计问题,唱腔也得改进。”司猗纹当真做出了连她自己都意外的、再合适不过的回答。在这里她没说列宁到底能不能唱蹦蹦儿,也没对评剧本身发表什么带有贬义的见解,非说那蹦蹦儿无产阶级导师没法儿唱。她把一个极复杂的政治问题一下子归到一个纯技术性的问题——改进唱腔。
  “京剧的老唱腔也表现不了英雄人物。”司猗纹又做了个恰当的比喻圆满的补充。
  吃枣的吃枣。抽烟的抽烟。间或都可以喝茶。
  “您说让列宁夫人也唱?”达先生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又提出了克鲁普斯卡娅的问题。
  达先生这次的问题就带出明显的幼稚了。看来他只知道他那把一尺长的京胡,京胡之外他到底一窍不通。司猗纹对戏的了解可不只限于京剧,她开始由评剧的特性来开导达先生。
  “蹦蹦儿压根儿就是旦角儿戏,行当不全。《打狗劝夫》《马前泼水》都是旦角儿戏。”司猗纹是说连列宁的唱腔经过改进、设计都可以解决,那列宁夫人作为旦角儿,唱腔就更容易。但说起评剧的旦角儿戏,她并没有举出《马寡妇开店》和《小老妈开口旁》。
  “那您说列宁该用老生腔,还是用小生腔?”达先生得寸进尺,给司猗纹提的问题更具体了。
  照理说这个问题又显棘手,因为老生象征老头,小生象征青年。那么列宁是老头还是青年?他并非青年,这点司猗纹可以肯定;老头?让一个革命领袖做老态龙钟状,让革命充满暮气,那当然也有损于领袖的形象。但司猗纹终于又给了达先生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聪明。
  “那蹦蹦儿压根儿不分老生、小生,是男的都一个调门儿。”她说。
  司猗纹对达先生的问题一个个做着回答,一个个作着驳斥。但今天她对他的问题并不十分热情,在回答之中或许还常显出几分不耐烦。因为一方面达先生的问题云山雾罩,此外她一直在想,《列宁在十月》编成评剧就不如编成京剧。京剧舞台上出现了列宁,必然会有列宁夫人,那时响勺也就有了新节目。列宁夫人由谁唱?莫非还能找出第二个人?从前她演一次阿庆嫂再演也是个开茶馆的,柯湘则不过是位无名英雄。你描眉打鬓地在舞台上张牙舞爪,一卸妆你还是你自己。即使你再借此要挟罗大妈置办行头,过后你还得捅炉子、煮枣。演一次革命导师夫人那就非同一般了,司猗纹不懂运用自我感觉来形容自己,可真要演一回列宁夫人,她的自我感觉一定会变得十分十分良好。她听说前几年“北影”养着一位专演毛主席的演员,那演员出门汽车接送,在街上一露面群众就围起来喊“毛主席万岁”,后来那演员为了躲避这场面,出门时就戴一副大墨镜,把自己做一下遮挡。司猗纹想:演一回革命导师夫人,虽然别人不一定会认出你来喊“万岁”,可也必得戴一副大墨镜了。你自己先得将自己做一番遮掩,人有了一举两得的遮掩才最够味儿:这是掩护,也是常人不可有的装饰。眼下普通人谁敢戴副大墨镜?
  司猗纹想得合理想得高兴,她决定从列宁登上戏曲舞台来和达先生探讨一番让列宁与夫人唱京剧的合理性。就好像一出《列宁在十月》已经摆在他们面前,目前是磋商关于重要唱段的设计。刚才她打心里贬他只懂他那杆胡琴,可真的探讨起京剧唱腔,她还得请教于达先生。
  司猗纹又在达先生茶杯里加些水。水加进去,沉下去的茶叶泛上来,杯里的颜色比第一杯还浓重。达先生双手扶住茶杯,做了一个欠身状。司猗纹也为自己加进第二杯水。
  “说实的,”司猗纹说,“刚才您说的列宁上台唱蹦蹦儿我倒没在意,我想了半天,列宁的戏应该用京剧演。您说哪?”她一边彻底否定着达先生信息的荒唐,一边又对达先生显出些敬意。
  “哎!”达先生像大觉大悟一样扔掉牙签,双手一拍,“您说我怎么就没想出来。”
  “您说江青同志为什么单拿京剧作样板?”司猗纹反问道。
  “哎!”达先生又用“哎”来回答司猗纹的反问,这“哎”当然又是一个大觉大悟。达先生既已大觉大悟,就应该正面地全面地详尽地回答司猗纹的发问,然而他还是决定把正面、全面、详尽的回答让给司猗纹。
  “您猜怎么着?”司猗纹说,“我琢磨过。您想,最适合表现革命英雄人物的就是京剧:行当全,生、旦、净、末、丑;唱腔多,要刚有刚,要柔有柔。要不江青同志为什么单拿京剧发展样板戏呢?”司猗纹抢先占了个正面、全面和详尽。
  “哎。”达先生说,“要不人家江青同志自己说是毛主席的卫兵呢。”——达先生不能光“哎”。
  “人那是自谦。”
  “是自谦。”
  “那您还张口评剧、闭口评剧的,说得我都犯困。”
  “我仿佛听同院儿说的。”
  “各有所好,先前天桥那几个小园子不是也没空过?”
  “咳,连叫街的都有人听。”
  “哎,所以列宁就应该由京剧演。”司猗纹也用了个“哎”煞住话题,端起茶杯。
  达先生见司猗纹喝茶端杯,自己也端杯喝茶。司猗纹放下茶杯,达先生也把茶杯放下。
  “我倒有个问题向您请教。”司猗纹说。
  “看您说哪儿去。”达先生说。
  “您说,这出戏的唱腔是大改合适还是小改合适?《红灯记》是小改,一唱就上口;《海港》《娘子军》就是大改。倒也不错,可仔细听,味儿差点。”
  “依我看,列宁的戏,唱腔不宜大改,像列宁在办公室接待那个孤儿小孩……”
  “娜达莎。”
  “对,娜达莎。接待娜达莎之前那时刻,就得来段纯正的西皮原板,像《坐宫》杨四郎的‘我好比’那段。平稳、深沉,符合列宁那个时刻的心情。”
  “照您说列宁也得打那么多比方:‘我好比笼中鸟,我好比浅水龙’……”
  “那倒不必,我是打这么个比方。可他起码得唱出夺权之前那种……心中虽千头万绪,表面又镇定自若。哎,您听。”
  达先生思忖片刻终于想出了列宁的两句唱词,他唱道:
  “为起义,使得我昼夜难眠,
  我作为革命的领头人难得合眼。
  我好比……”
  “您这不行,啊。”司猗纹打断他,“列宁不能自己先诉苦。”
  “我这不才是个比方么。再说,当真要演唱词儿得专人编,最后还得江青同志点头。我这不刚是个比方么。”
  “倒也是。”司猗纹说。她想她不能难为达先生什么都包,编唱词是专门学问,你当“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就那么好编?
  “我一考虑就偏重唱腔设计。”达先生说,“您就说列宁和他的警卫员瓦西里那段戏,多好。瓦西里押粮回来,先面对列宁来段吹腔。吹腔悲壮偏重表达,正好瓦西里押粮回府,路上忍饥挨饿和敌人作战,先唱四句吹腔。当唱到第四句和第五句之间,瓦西里突然昏倒,甩掉帽子来个“跄背”,接下去列宁见状悲切万分,先来句西皮倒板,胡琴来段长过门儿加几个花点,再用西皮原板结束。那时候,您就贝青等着听好吧。”
  “得,光听您白话吧。”司猗纹不常用“白话”来形容达先生的白话。“白话”里显然有贬义,但达先生愿意听司猗纹说他白话。他觉得只有听司猗纹的“白话”,才证明他和司猗纹之间的交流到了一定程度,那时达先生便可以更加放肆地白话起来。
  “白话,也得白话得出来。”达先生得意起来,得意里还有几分忘形。他心想,我知道你,你说我白话,那是你服我。不客气说,说唱腔儿,全北京能白话成个儿的也不过一二三。那“板儿团”咱不能比,连徐先生徐兰沅那两下子有时候我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他给梅老板设计的“挂帅”里有那么好几段就不是地方。
  “刚才您净拿男角打比方,您说那旦角呢?”司猗纹另有所思,趁着达先生的白话,又对他做着鼓动。
  她朝他伸出一手兰花指。
  “您是说列宁夫人,还有瓦西里媳妇。那好说。”达先生忽地从炉前站了起来,他知道这才是今天他们对京剧切磋的一个高xdx潮——司猗纹关心的是旦角。
  达先生站起来,把两条短小的胳膊向后一背,正面紧对司猗纹。
  “您就先说列宁夫人吧。”司猗纹说。
  “叫克鲁普斯……”
  “克鲁普斯卡娅。”
  “对,克鲁普斯卡娅。依我看,她主要有两个大段子。第一个大段子咱先撂撂,咱先说这第二个大段子,就是列宁被人打了黑枪后躺在病床,发烧四十点五度,昏迷不醒的那个节骨眼儿。这克鲁普斯……”
  “克鲁普斯卡娅。”
  “对,克鲁普斯卡娅。太绕嘴,干脆咱就说卡娅吧。卡娅站在病床前,后边列宁躺着。卡娅心情悲痛,想起列宁为革命奔波一辈子,不由得心潮澎湃;特别当她想起老奸巨猾的布哈林,火就更不打一处来,于是乎……武场一个急急风:锵……叭嗒锵,带出胡琴的二簧倒板,紧接着是一串紧拉慢唱。为什么非用紧拉慢唱不可?我这就给您说清楚:为的是急中有慢,慢中有急。就卡娅的心情而言,着急中有回忆,回忆中有着急,冬冬冬冬格儿里格儿咙……唱:
  “思想起布哈林气炸胸膛,
  你不该遣特务来打黑枪。
  我丈夫叫列宁本是社会民主党,
  他为革命终日奔波在……”
  “在哪儿?”达先生问司猗纹。
  “在战场。”司猗纹说,“这合辙。”
  “不行,不能光图合辙。列宁,前方、后方都是他一个人忙活。对,就唱‘前方后方’,也合辙。唱:
  “他为革命终日奔波在前方后方。
  那前方有白匪他得歼灭,
  这后方有汉奸他也得抵抗。”
  “得得。”司猗纹打住达先生这一泻而下的紧拉慢唱,“那是汉奸吗?”
  “反革命也行,反正不是好人。”
  “汉奸在中国,汉奸、叛徒、特务……在苏联得叫……”
  “苏奸。”达先生抢先一步说,“哎,说真格儿的,这段怎么样?”
  “倒沾边儿。”司猗纹说。
  “仅仅是沾边儿?”达先生趋近司猗纹,眼睛直勾勾的。那眼光分明在说:怎么,这也像你对我说的话?也不看看唱腔设计是谁。
  在达先生直勾勾眼光的“逼视”下,司猗纹决定让步。她一边让步,决定再给他加点“胡椒面”,她想到一个电影中的一句台词:“再来点儿胡椒面儿”。“逗您哪,瞧您,致惊导怪的,去去去。”司猗纹白了达先生一眼,伸手轰赶着,眼睛也直勾勾的。
  达先生最能领略这白眼、这“去去去”、这轰赶。如果说司猗纹用一个“白话”能使达先生站起来给她个倒背手,那么白眼、这“去去去”、这轰赶足可使他对司猗纹做出个随心所欲了。那白眼不就是飞眼儿么?那“去去去”就是“来来来”,就是一个……一个暗示。然而饱经风尘的达先生更懂得适可而止,更懂得“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个英雄、懦夫都懂的普遍真理。于是达先生做个“小忍”,又回到自己的杌凳上。就像在告诉司猗纹:你不是说去去去吗?我去了,我回到我的杌凳上了。可这工夫你心里就没有缺欠?你心里的缺欠只有你自己知道。
  达先生坐回原处,司猗纹也刹住自己。她想到刚才自己或许有些失态,给这个小老头看了热闹。就你?司猗纹想,坐回杌凳是明智。
  一出“列宁”戏是编不下去了,但达先生那些假设的唱段却真的鼓动起司猗纹,她决定把这一大胆设想汇报给罗大妈。达先生说的那些蹦蹦儿目前虽不是样板,在他们刚才的切磋中司猗纹也自知把“在十月”和“在一九一八”混在了一起,但哪出戏变“板儿”前都得有个酝酿过程、成熟阶段。你这边先偷着演着,江青同志那么一发现,离样板不就近多了么。目前既然有了蹦蹦儿唱列宁上边不干涉,不提出批判,那就等于默认——没个不知道。自古以来这举国上下的百姓除了放屁,上边没个不知道。那么改编、抢先,让响勺抢个先、上个“板儿”不见得就是空想。当然这已不再是司猗纹的几句清唱就能解决的问题。就在达先生跟司猗纹白话的时候,司猗纹已酝酿出一个庞大的计划:她非和达先生干一个整出不可。列宁就让达先生演,一化妆活脱儿;胡琴好找;让街道上那个守摊的秘书演布哈林;让罗大妈来个打黑枪的卡普兰;就是瓦西里和他的媳妇目前一时无人。大旗演瓦西里太肉头,让竹西演瓦西里的媳妇竹西准不干。
  达先生看出司猗纹精神不对劲儿,还以为是刚才他那没深没浅伤害了司猗纹。他正坐立不安,司猗纹却猛然给他亮出了自己的酝酿。达先生也跟着来了个彻底的激动、激动的彻底,但对于他是否要扮列宁他还持保留态度。最后他同意司猗纹的下一步计划:两人就伴儿去找罗大妈。
  司猗纹镇静了一下自己,又嘱咐达先生不要慌张,见到罗大妈他不必多话,只做个帮腔即可。
  他们就伴儿走出南屋,就伴儿来到北屋廊下。罗大妈在廊上迎接了他们,连台阶都没让他们上。
  “哟,您这儿忙着哪,罗大妈。”司猗纹在家里都这么称呼罗主任,她觉得这种称呼最具邻里气氛。
  罗大妈耷拉着眼皮站着择米,手在一只小盆里扒拉过来扒拉过去,把捡出的小石头子儿向廊下扔。
  “是这么回事。”司猗纹说。
  “我听见你们那事儿了。”罗大妈眼睛不看廊下,只盯住她的小盆,“你们俩一大上午不是都列宁长、列宁短的么。”
  “那是说戏。”达先生帮腔。
  “知道是戏。戏就活该那么编呀?糟改!那是俺们无产阶级的大导师。”罗大妈给他们摆出了列宁和自己的距离以及和他俩的距离。
  “也不是凭空。”司猗纹说。局面出乎预料,可话一出口,就得说下去,“是达先生从同院儿听来的。”
  “是我听来的。”达先生插话。
  “我是说评剧能演,咱们京剧为什么不试试?并非正式——要不怎么说得先向街道汇报啊。”司猗纹说。
  “什么汇报不汇报的,不就演了两天戏。”罗大妈说。
  “是两天。”达先生说,对司猗纹挺够哥儿们。
  “两天就值当这模样儿?俺没见过。是怎么学习的,知道斗争新动向不,口安?我先给你们个信儿,以后你们上不上街道,我们还得商量。”罗大妈说完转身回屋,把司猗纹和达先生晾在当院。
  达先生求援似的看看司猗纹,意思说:怎么办?就这么晾下去,还是扭头走?司猗纹不说也不动。她早已觉出罗大妈态度的不同往常,不像是他们的“戏”激恼了罗大妈,其中必定另有原因。不然为什么她非说还“上不上街道?”这早已不是问题的问题好像又成了问题。运动以来她第一争取的就是上街道,上街道才是她被时代的一个确认。为了保住这个确认她本想迈上台阶追上罗大妈,把刚才的一切说成是他们的一时冲动。但当她就要迈步时,北屋又传来了罗大妈更直接更吓人唬啦的语言:“反啦!也不看看都是些什么人,还争着抢着装扮列宁。不如好好想想自个儿的事,省得到时候哭天怨地的。这眉来眼去的,咱街道不容这个。”
  从已经翻脸的罗大妈的声音里,司猗纹听到了一个新词儿:“到时候”。到什么时候?到哪个时候?司猗纹虽不可能了解,但她知道,既是时候就是个时候,不是个好时候。
  她一溜歪斜地回了南屋。
  48
  司猗纹一溜歪斜回到南屋。杌凳还挨着炉子,炉前还是那个簸箕,簸箕里有一把光秃秃的小枣核,小锅歪在桌上。
  此时,司猗纹看不见这枣核、这小锅,她像个突然失明的盲人,只在寻找她的床。她摸到了床,没脱鞋就投入了这床的怀抱。她觉得现在只有找到这张伴过她大半生的床才算找到了归宿。这张床如同一个最忠于她的老仆,能接纳她的一切苦难。
  发现杌凳、空锅、枣核的是眉眉,眼前的一切使她忽然想到普希金那个《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床上的婆婆就像故事里那个当过女皇之后的老太婆。鱼娘娘收走了她的一切荣华富贵,她面前又剩下那个木房子和空木盆。
  从前眉眉觉得鱼娘娘最好,老太婆最坏。鱼娘娘好就好在她善良,人要什么她给什么;老太婆坏就坏在凶狠、贪婪,想起什么要什么。后来她喜欢这故事,却又觉得老太婆并不怎么坏,鱼娘娘也并不怎么好。老太婆落得太可怜,一脸皱纹一双干手,守着一个破木盆。鱼娘娘假装大方,人家要什么她给什么,过后却又给人收回去。至于那个老头,不论什么时候都是最可怜的。
  一头倒在床上连鞋都顾不得脱的婆婆使她想起了那个老太婆和她的木盆。
  达先生像那个老头,可达先生有一颗小小的污点。故事里那个老头没有污点。
  眉眉想起这个故事,才觉得婆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可怜过。虽然她最不愿意婆婆和达先生整天吃枣唱戏,但他们唱的是样板戏,也是街道上给的任务,罗大妈不是也高兴得上蹿下跳么。现在说变脸就变脸,还联系以后能不能上街道的事——眉眉也知道上不上街道对婆婆是多么重要。她站在床前,看见婆婆那双半新的蓝呢子棉鞋直接在床单上蹭,鞋底上就有刚才从院里沾回的泥土和罗家的烂白菜帮子,她一阵心酸。她觉得再也没有比连鞋都顾不得脱就一头撞到床上更使人心酸的事了。她替婆婆脱掉棉鞋,又拉过棉被给婆婆盖好,掖好,然后就坐在自己的床边发愣。
  小玮和宝妹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跑进家,不知家里出了什么事。她们不约而同地看看婆婆床上的婆婆,眉眉床上的眉眉,之后又互相看看。她们分明在问:这是怎么了?刚才我们吃完枣出去时,不是还好好的吗?那个老头和婆婆说得那么热闹,怎么我们从外边回来,老头也走了,婆婆也躺下了,眉眉也发起愣来。小玮走到姐姐跟前,不说话,询问的眼光很急切。眉眉只小声让她们去里屋玩。小玮和宝妹遗憾地互相看看,听话地去了里屋。
  北屋传来一股炸花椒味,眉眉才发现已是中午。婆婆已经躺倒,那么午饭必得由她自作主张了。眉眉很少做饭,这种细活儿一向由婆婆承担,只待万不得已——比如现在,眉眉才参与。但眉眉对于烹调的敏感却是极富天资的,如同她对绘制领袖像的感觉一样,她能感觉到婆婆手下的饭菜是如何演变出来的,她一做就像那么个样。她这无师自通有时连婆婆也暗自惊异,但婆婆从不当面夸她,还鸡蛋里挑骨头似的指出眉眉烹调的问题;哪些是属于火候不当,哪些是属于刀功。“生葱熟蒜,热锅温油”,这是婆婆的烹调口诀之一。待到眉眉请婆婆对这八个字做解释时,婆婆却做了必要的保留。其实眉眉从对婆婆操作的观察中早已了解了大概,热锅、温油是告诉你,任何生料下锅炒,油都不要烧到十成熟,但锅先得烧热,那是为了生料炒得嫩,不粘锅。至于生葱熟蒜,连婆婆也很少运用,眉眉自然就糊涂着。她常想这仿佛是热锅温油四个字的对应,也许并无实际意义。眉眉真正了解生葱熟蒜的含义是许多年以后的事,那时她才明白,从前婆婆到底对她做了保留。
  一顿午饭落在了眉眉肩上。在婆婆躺倒不干时,她愿意承担起家里的一切,她愿意以此来显示出她的存在对于这个家庭的重要,她愿意使小玮和宝妹不至于感到狼狈,她愿意使婆婆觉出她虽然躺倒了,但并不孤单,她还有外孙女眉眉。每逢婆婆把外孙女激得走投无路她可以生出要掐死婆婆的动机;但当婆婆走投无路时,这外孙女又愿意以自己的存在使婆婆获得安慰。
  此刻就是婆婆的一个走投无路。
  眉眉打开婆婆封住的炉子,用扇子紧扇一阵,火苗刹那间就冲了上来。她一面构想着这顿饭的内容,一面构想完成这内容的次序,两菜一汤很快就在她手下诞生了。做着菜的同时,她还吩咐(现在轮到她去吩咐)小玮和宝妹去胡同口买馒头和螺丝转儿。宝妹和小玮回来,菜已上桌了。眉眉知道今天婆婆不会上桌和她们共进午餐,就把两样菜拨在一只小碟里,让宝妹给婆婆端上床头,又让小玮端去馒头、螺丝转儿各一个。她自己挑了一只不大不小的汤碗给婆婆端上一碗海米白菜汤,盛汤时尽量多盛进几只又大又整的海米。
  眉眉、宝妹和小玮在床前一字排开,眉眉、小玮直叫“婆婆”,宝妹叫“奶奶”。
  三人的呼唤,使一直闭着眼面朝里的司猗纹终于睁开眼转过了身,但她很难支撑自己坐起来。她面朝屋顶,眼眶里明显地汪着泪水。那汪着的泪水使眉眉觉得婆婆的眼球很混浊。
  眉眉和小玮又叫了婆婆,宝妹又叫了奶奶。司猗纹终于挣扎着坐起来。她靠上床头,眉眉把筷子递给她,宝妹举起馒头,小玮举起了螺丝转儿。
  司猗纹只接过筷子,眉眉又把海米白菜汤递到她手里。眉眉想,婆婆现在最需要的是汤。司猗纹接过汤碗,对眼前这场面没有明显的感动,只用筷子在碗里慢慢搅动。白菜领着海米,海米跟着白菜游动起来。就在海米和白菜游动的时候,眉眉看见司猗纹那汪在眼里的泪水滚落出来,一颗落进碗里,一颗落在胸前。眉眉的鼻子一阵发酸。她示意小玮、宝妹赶快上桌吃饭,她觉得婆婆这时需要自己吃自己的——人悲痛时的进餐,都愿意做些回避。眉眉明白这回避的必要性,因为她自己也有过不少悲痛着进餐的时候。
  宝妹和小玮吃得很高兴,好像眉眉做的饭菜格外香甜。尽管眼前也不外乎她们常吃的土豆片烧肉、醋熘白菜,但她们还是从中吃出了新的乐趣。改变现实也是宝妹和小玮的企盼吧。
  要求改变现实是人类的共同企盼。
  当她们吃起沙锅里的海米白菜时,疯了一样,用各自手中的汤匙你抢我夺,那沙锅被她们碰撞得嘎嘎直响。只有婆婆(奶奶)不在桌时,她们才会有这种解放感——现实改变了,她们又何必循规蹈矩?不就是个吃——饭!
  眉眉吃得很少,只掰着一个馒头干嚼,忘了眼前还有她亲手做的菜,就连小玮和宝妹的解放感也没注意。她眼前还是婆婆那滴在碗里的眼泪。她想,自己的眼泪滴在自己碗里自己一定不会嫌脏,别人也不会感到这有什么不雅。只是婆婆当着她们三人滴眼泪,况且那眼泪又滴入碗中,越发叫人觉出婆婆的悲切难忍和婆婆的不容易。这时眉眉早已忘记了那个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她一时又觉得婆婆像个就要被人屠宰的老黄牛,然而这老黄牛不是没有对人出过大力。
  二年级时眉眉第一次参加学校组织的劳动,他们到郊区一个叫小庄的村子去拾麦穗,看见一个杀牛的场面:人们用绳子拢住了牛的四条腿,一个拿刀子的人站在牛的眼前。牛像是知道了将要发生的一切,它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里就滴下过这种混浊的眼泪。同学们都“呀呀”叫着跑开了,眉眉跑得最快最远。
  她明知不该把婆婆想成那头就要被宰割的牛。她非要这么想不可。
  小玮和宝妹还在抢那沙锅,她们甚至争吵起来:宝妹非说小玮捞走了最后一颗海米;小玮说她一共才吃了两颗,是宝妹吃得快,一边吃还不断往碗里捞。终于,眉眉制止了她们的争吵。后来她们才想起原来桌上还有螺丝转儿和馒头。
  眉眉收拾完饭桌又去看婆婆。婆婆吃得很少,只吃完了白菜汤和一小块螺丝转儿。眉眉收走婆婆的碗筷,替她把枕头拍松,并劝婆婆把外衣脱掉,仔细躺下。婆婆服从着眉眉,松弛着身体让眉眉给她脱衣服。眉眉脱着想着,刚才婆婆就是穿着这身衣服和达先生海阔天空,后来又穿着这身衣服和达先生肩并肩地就伴儿在院里站过,这身衣服就好像也受了委屈。这是一件套着蓝涤卡罩衣的旧棉袄,和一条套着深灰涤毛混纺制服裤的薄棉裤。眉眉把它们搭在婆婆身上,她看见那两条棉裤腿自然弯曲着,膝盖拱着的地方有两个不明显的鼓包儿,鼓包儿下面是几个死褶。她想,这鼓包这死褶永远是它们,它们终也不能因了主人的喜怒哀乐而改变自己的形状。
  司猗纹的棉裤棉袄被她自己整整盖了一个下午,又盖了一个晚上。直到第二天早晨她才又把它们穿起来,重新梳洗整理自己。她洗过脸梳过头,又用温度合适的热毛巾捂在眼上,让毛巾的温度湿度慢慢驱散眼泡的红肿和眼球的混浊。
  热敷的效力范围很广。
  眉眉一次次为婆婆更换着毛巾,她也盼望婆婆重新振作,忘掉昨天。做过热敷的司猗纹又在脸上施一层淡淡的不为人发现的香粉,再将眉毛稍做适当描画。于是她又重现了自己。何止是重现,那简直又是一个全新的司猗纹。
  对于这种司猗纹的重现,司猗纹并不陌生。在过去的岁月里,司猗纹就不断采用这种面部快速复原法来重现自己。那时身旁没有眉眉,丁妈为她换毛巾。
  司猗纹的重现,决不仅仅是表面形象上的重现。也许就在这重现的过程中她还草拟了一个使自己从里到外重现一新的重现计划。这计划也许开始于她的热敷,也许开始于她那一天一夜用自己的棉裤棉袄覆盖自己之时,因此她今日的梳洗、热敷并非万不得已遮遮丑,它们本是她那重现计划的一个组成部分,所以她才做得从容做得有条不紊。
  昨天罗大妈对她的接待,照理说是给了她一闷棍。这闷棍不仅使她那演整出儿“列宁”的幻想彻底破灭,她甚至还仿佛听罗大妈说什么“以后上不上街道都得两说着”。更使她不能容忍的是罗大妈把她和达先生归在了一起,张口“好好想想你们那点事”,闭口“也不看看都是些什么人”……达先生是什么人?挂过牌子、扫过厕所,让小将打得深更半夜嗷嗷叫。那时她正正大光明地交家具,正正大光明地为革命表忠心。这才是一天一夜来司猗纹思考的核心之核心。罗大妈的话固然不好听,可也不能光怪罗大妈不仁不义。谁让她自己为了几句唱就死和达先生扌票在一起?也是自己丧失革命警惕性的一种表现吧——政治上的失策。政治上的失策才使她彻底痛恨起自己,她忽然觉得她和达先生两个人就像跑百米,她早已冲了出去,达先生刚刚起跑就犯了规,可裁判却连她也拉回了起跑线。因此,事到如今归根结底她痛恨的不应该是罗大妈,而是那个在起跑线上犯了规的达老头。于是她决定去找罗大妈,找她去指出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了达先生。是达先生带来了那个道听途说的消息,那消息连道听途说都不是,那是达先生为了讨好她,在被窝里编的。没有那个云山雾罩的消息,凭她的觉悟(在罗主任直接帮助下提高起来的觉悟),她怎么能肆无忌惮地去议论无产阶级的占世界第三位的革命导师,并没深没浅地管导师的夫人叫卡娅。若谈到自己的责任,也是思想改造不彻底所致。至于罗大妈提到的那个吓人呼啦的“到时候”什么的,她可以不提不打听,只当没那回事。什么事只要不打听、不提,就等于不存在。等事到临头,她终归会想出对待事到临头的办法。
  一个全新的司猗纹出现在院里那棵尚在沉睡的枣树之下了。昨天罗大妈曾将她拒之廊下,今天她要重新跃上去,跃上廊子,这便是第一步。她跃上去了,她站在北屋门前想着敲门还是不敲门,喊罗大妈还是不喊。考虑再三她采纳了一个不敲也不喊的办法。不敲不喊依文明者看来有些不文明,然而罗大妈进南屋什么时候敲过门?罗大妈常是一个箭步便出现在你面前,任你方便与不方便,欢迎与不欢迎,你就得全力以赴地去应付去接待。这叫什么?叫措手不及。措手不及之经验的好处,就在于不至于被主人拒之门外,还可变被动为主动。
  人都吃过措手不及的亏,也从措手不及中得过好处。
  司猗纹伸手推门进了北屋。
  司猗纹给了罗大妈一个措手不及。
  罗大妈手拿一块蓝布正在一条旧裤子上比画过来比画过去,司猗纹的出现使她把裤子和布卷在一起挨墙放在铺边。司猗纹发现了那布以及和布相联的旧裤子,她判断出罗大妈这是在酝酿一个把布变成裤子的计划。那么,她们这次的会见就应该从这布、这裤子开始。这样开始便是个家长里短,她目前需要的就是个家长里短。
  “您这是准备裁(裤子)?”司猗纹说。
  如果说司猗纹以自己现在的模样突然出现在罗大妈眼前,是给了罗大妈第一个意外,那么现在司猗纹这“家长里短”的口气则是给罗大妈的第二个意外。
  但有街道工作经验的罗大妈,对司猗纹的出现也自有一套看法。她没有马上回答司猗纹,也没有准备马上回答。她是想,不管怎么说,昨天那件事也是你们的自找。反啦?就是反啦。什么人?就是什么人。我那点儿脸色也不能说没必要,那是严肃,当干部的严肃就是得时隐时现。谁让你们整天疯疯癫癫混在一起吃枣、说戏,还卡娅长、卡娅短地瞎议论。你们为响勺儿争过光这不假,可你们光在我眼皮底下“整”这个,我也接受不了。
  罗大妈没给司猗纹让座,可也没有再给司猗纹昨天一样的鼻子脸。她双手一搭,脑袋一歪,嘴一撇。
  这个歪脑袋、撇嘴虽然仅次于昨天的鼻子脸,但司猗纹还是感觉到罗大妈态度的根本性转变。这个动作可以用来表示对眼前来人的藐视,也可用来表示对前不久那个更大“藐视”的退让。那么,这是退让,是一种政治性的退让。司猗纹想。那么,这是家长里短的作用,那么还得家长里短。
  “这蓝,色儿倒是正,不难看。”司猗纹伸手够过了那布,打开,托在手里,让布面向着光明,仔细审度着。她看到的是一块红不红蓝不蓝紫不紫的涤纶华达呢。
  “一个大小伙子,什么难看不难看的。”罗大妈说。司猗纹到底用家长里短、用布撬开了罗大妈的嘴。
  “是大旗的?”司猗纹问,把布放上床铺,自己也坐在布的一边,用手抚着。
  “哪儿呀,二旗的。”罗大妈说。这不是机密。
  “您裁?”
  “我可下不去剪子。”
  接下去司猗纹本来想说(她也该说)那么我替您裁吧,但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她想,过过。你罗大妈不是不知道我的手艺,我不说,不等于你不想着我。连裁带扎省出你两块钱,我不信你不稀罕。我先攥着个“盼望”,待会儿扔的时候不怕你不拾。眼下我得先说清昨天的事,那么为了昨天的事从情绪上还得来个转变。现在先用情绪打动罗大妈,让罗大妈先受个感动的可能性是存在于司猗纹和罗大妈之间的。
  司猗纹的手在布上抚摸了半天,越抚摸就越给人以悲伤感,仿佛面前这块布是谁的遗物谁的“装裹”。终于,她腾出一只手从罩衣兜里掏出一方小手绢,用小手绢捏住了鼻子。先捏两下,停住,又翻个面儿去揉眼睛。罗大妈注意到了司猗纹情绪的转化,猜出了司猗纹进北屋的目的。但她一个干部,说过的话也不能轻易收回。于是她把手一摊只表示出些无奈,算是对司猗纹悲伤的回敬。司猗纹发现自己的悲伤在罗大妈身上尚未生出必要的效力,决定把悲伤再引深一步,这就需要再加些检讨性的语言来充实这悲痛着的情绪。
  “您说……”司猗纹正式哭泣起来,给人一种立刻就要泣不成声之感,“这……这思想……改造……就……就这么不容易。”
  罗大妈在静听。
  “要不是跟您住……跟您住一个院儿,不断提醒……我指不定走……走到哪儿去。”
  “也是。”罗大妈认可了司猗纹的几分悲痛,开始露出初衷。
  “您说……我……我应该怎么向街道……做检查?”司猗纹说。她开始观察罗大妈。
  “咳,什么检查不检查,话是那么说。”罗大妈也不看司猗纹,自己说自己的。
  司猗纹却猛然放下心来,但并不彻底。
  “可你接触的人也不能说没一点‘挑儿’。”罗大妈说,“那达先生……”
  “我正想跟您反映。”司猗纹立刻停住哭泣。原先她没想在罗大妈跟前联系达先生,她觉得跟达先生合作一场也不易。但当此时罗大妈主动提到达先生是万恶之源时,司猗纹才突然觉悟:她为什么不乘机反映一下达先生呢。再说这可是罗大妈开的头儿,代表着街道的看法,她还有什么理由去包庇一个街道对他有着看法的人?讲汇报,现在这才叫汇报。
  不管大小吧。
  “宣传队用达先生那会儿,我不是没动过心思。”司猗纹说,“可转念一想都是为了咱响勺。他也有悔改的表现,国庆节也参加过值班,我这思想一下子就麻痹了。”
  “用他,俺们街道也有责任。还上台。”罗大妈也表了个态。
  “街道也是为团结一个人,不是还有个推一推拉一拉的问题吗?”司猗纹说,语调轻松下来。
  “昨儿个上午,他还说什么来着?”罗大妈是在向司猗纹调查达先生了。
  内查外调,也许这属于内查。司猗纹想。
  司猗纹先把昨天达先生带给她的消息复述一遍,说:“他说他仿佛听说,谁知他仿佛不仿佛,没准儿是他瞎编的,乘机造谣的可大有人在。有一回他还说江青同志把一个不够格的唱小调儿的剧团赶出北京了,你想能吗?江青同志能那样做吗?”
  “倒是真有那么回子事,给俺们传达过。”罗大妈说。
  “我还当是小道消息呢。”司猗纹说,很讪。
  “可造江青同志谣的也不在少数。”罗大妈说,很气。
  “对,达先生还说等响勺排成‘整出儿’也得江青同志点头。您听,不是也太放肆了吗?”司猗纹说,很怒。
  罗大妈没接司猗纹的话茬儿,也许她清楚地听见,排“整出儿”让江青同志点头是司猗纹说的。
  后来司猗纹谨慎地、以适当的口吻问了罗大妈透露出的“到时候”是什么意思,罗大妈以审视的眼光看了看司猗纹,没做正面回答。也许此时她恪守了一个不能公开到司猗纹这层群众的秘密,还为自己昨天的走嘴有点后悔。她只告诉司猗纹那也是道听途说,是从东城传来的,但她到底也没告诉司猗纹“到时候”意味着什么。
  司猗纹没再请示罗大妈关于上不上街道的事。对此她有一种想法一种看法,她想现在应该卷走罗大妈的蓝布和旧裤子,过两天让条现成的裤子来问罗大妈关于她的“上街道”问题。
  临走前司猗纹卷起那布那裤子,罗大妈不失时机地又交给司猗纹一个蓝布卷儿,说这是大旗的,哥儿俩一个尺寸就行。
  罗大妈把布交给司猗纹只说了裁,但司猗纹却并不限于只用剪子铰。她替她裁好,并熬了一个通宵登着她那台老“圣加”替她扎好。她愿意让罗大妈看见她那通夜的灯光。听到她这通夜的机器声。待到天亮,她连扣眼儿都已锁好,裤扣、挂钩也一应俱全。她还搭进四块兜布。
  第二天,当司猗纹手托两条崭新的裤子迈进北屋时,果然罗大妈又笑得露出一嘴粉红牙床子。她夸了司猗纹的速度,夸了司猗纹的手艺,夸她的手艺和速度,夸她的速度和手艺。司猗纹要的不是这夸,她只要眼前那一嘴牙床子,她知道那是一个允许她上街道的信号。当她仍不放心地问罗大妈,她下午带哪天的报纸时,罗大妈说:“你就看着吧,一个读报。”
  下午,司猗纹带着报纸去了街道,街道上少了达先生。
  整整一个冬天司猗纹过得很太平,那个“到时候”来过,却终究没有冲她来。街道少不了她的读报,罗大妈一再声明。
  整整一个冬天,眉眉和婆婆之间也很太平。她觉得婆婆仿佛变了一个人,她越是用那头被屠宰的老牛想婆婆,就越觉得应该从心里敬重她。
  司猗纹对待眉眉也有变化,她不仅从那天的海米白菜汤里发现了她的烹调才华,还发现了过去她从未发现的料理和审度的才能——眉眉十四岁了。
  眉眉十四岁的春天,枣芽又是一片晶莹。
  朱吉开就死于一个枣芽晶莹的春天,那天正是清明。
  枣芽、清明总使司猗纹想起她和朱吉开在一起的那点日子。日子虽短,也很少为人所知,他却给她留下了难以泯灭的印象,这印象使她对朱吉开的母亲——一个早被人遗忘的孤老太太念念不忘。每年清明,枣树发芽时,司猗纹都要专程去看望那位身板仍然硬朗的老太太。
  今年,司猗纹决定带眉眉一起去。也许连她自己也弄不清带上眉眉的动机,眉眉也不知道她们要到哪里去。司猗纹只告诉眉眉去串门儿。串门儿,常事儿。眉眉同意得很容易。路过西单时,司猗纹进“天福”买了半斤酱肉,把它放入一只灰人造革书包,便领眉眉在附近串起胡同。她们不坐车,只串了许多胡同。当她们来到一个大胡同里的小死胡同时,司猗纹突然在一个门前站住。她伸手捋捋眉眉额前的刘海儿,然后随便而又果断地推开了那扇小小的街门,娴熟地跨进那只有一面房子的小院。
  司猗纹继续娴熟地朝着屋门走,又果断地推开小院里惟一的屋门。眉眉看见在迎门处坐着一位白发满头、腰板却挺直的老太太。她那笔挺的身板和她那直而且高的鼻梁使眉眉觉出她个子一定很高,她那一双超然的大眼睛总是看着远处。许多年之后苏眉还能记起她那双超然的总是看着远处的大眼睛。老太太并没有站起来迎接她们——连点欠身的意思也没有,就像进门的不是什么客人,而是两个每天都见面的家人。
  半天,她们谁也不跟谁招呼,司猗纹也一反常态不去示意眉眉如何称呼眼前这位老太太。眉眉只在婆婆身后站着不错眼珠地观察这位老太太。她好像冲眉眉点了一下头,眉眉也好像冲她点了一下头。这点头似乎使她们熟悉起来,然而她们互不相识。
  司猗纹在她的对面坐下,从书包里拿出酱肉摆上桌面,摊开,推给老太太。
  “是天福的?”老太太问。她的声音低沉,微微颤抖着,听起来有点像男人。从她那突然亮起的眼神里,看得出她对“天福”报有无比的信赖和期待。或许每年只有一次天福降临。
  “是天福的。”婆婆说。
  之后就不再有话。
  司猗纹和老太太对视着。很难说明这对视到底意味着什么,但眉眉发现她们的话就在她们的眼睛里。她看见婆婆哭了,流着泪。她觉得婆婆的泪不是设计不是表演,不是即兴的发挥更不是牛一样的混浊,那是一种少见的真切是泪的非流不可。眉眉站在她们中间小心地呼吸着生怕惊扰了婆婆的真切。她觉得眼前是个从来也没有见过的婆婆,她就像和婆婆一起做着一个最美好的梦。除了这个婆婆,她并没有过其他的婆婆。
  对面的老太太也在垂泪,她的泪珠比司猗纹要稠密,她抽噎着,却顽强地昂头。她仿佛就为了一年一度的迎接司猗纹而顽强地生存着,顽强地落着泪。
  她们久久地对视久久地垂泪,那泪水里不尽是悲伤不尽是对朱吉开的怀念,不尽是对彼此的怜惜和彼此的自怜,这是对司猗纹和朱吉开那次勇敢面世的一个最好的回忆,这是司猗纹放松了自己的一个天大的自然。
  很久,她们几乎同时掏出手绢擦去泪水。司猗纹走到屋角打开立在那里的一只碗柜朝里看了看,回身问道:“有酱?”
  “有酱。”老太太说。
  这是一个要做炸酱面的信号。老太太家里没肉,司猗纹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只陶罐,罐里是大油。她扌汇出一小勺大油,切好葱蒜,开始炸酱。司猗纹炸出了一屋子酱香,停住手,把红彤彤的炸酱倒进一只老青花瓷碗,然后找出一把宽条挂面,而炉子上也早已换了煮面的锅。现在的司猗纹在眉眉眼里是个生疏的司猗纹,她觉得司猗纹不像婆婆了,像是这家中一个贤惠的明事理的儿媳妇,却没有通常做媳妇的那种讨好。
  吃饭时司猗纹照顾着老小,她不断给老太太添着菜码儿,也不断提醒眉眉再去盛面。
  她们谁也不去碰“天福”的酱肉,眉眉想,那是婆婆专门留给老太太的。
  炸酱面结束了,司猗纹洗好碗筷,利索地擦净桌子便告辞老太太领眉眉出来。告辞如同她进门一样,没有称谓,没有寒暄。老太太对她们也仿佛视而不见,好像她的家人出门上街,一会儿就会回来。
  眉眉跟在婆婆身后快速闪出院子来到街上。下雨了,胡同里很冷清,没有人看见她们。清明的细雨丝丝缕缕地渗进她们的头发她们的脸,为了避雨,婆婆把眉眉领进一家奶品店。她们选了一张靠窗的小桌坐下,婆婆给眉眉买了一杯热奶。
  眉眉已经很多年没喝过牛奶了,她双手捧住玻璃杯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仿佛是接受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恩赐。她发现婆婆正在看她,那是一种不同往常的观察,一种她还不能确切认定的眼光,那眼光里没有窥测没有恶意她觉得是欣赏。她也欣赏着婆婆,她觉得婆婆从那个小院里带回了一点什么,是一种不为人知的善良吧。婆婆在抽烟,许多人都在抽烟,她觉得婆婆抽得最得体。
  牛奶焐热了眉眉的双手她仍然不急于喝第一口。她扭头看着窗外被雨朦胧了的人和车辆,觉得自己恍惚而又不真实。直到婆婆提醒她外面的雨停了,奶也凉了,她才相信提醒她的确是婆婆。
  她们回到响勺胡同。
  进屋就看见竹西留下的一张纸条,说是带宝妹和小玮看电影去了。
  她们谁也没有议论她们看电影的事。司猗纹从五屉柜里捧出一只小皮箱摆在桌上,她不急于打开,她还在观察眉眉。
  49
  这只小羊皮箱眉眉见过,但从来没有人为她打开过。她认为那是婆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交家具时婆婆不知用什么办法把它保存了下来。现在她怀着那么好的心境将它捧出,她显然是专门捧给眉眉的。
  司猗纹把小皮箱捧上梳妆台,叫过眉眉。她在梳妆台前像魔术师一般用了个潇洒的手势打开了它,一股陌生而又古怪的气味冲出来。
  展现在眉眉眼前的是一些她从未见过的奇形怪状的小瓶子小盒子,上边都有花哨的外国字,还有穿着细腰阔裙的女人。眉眉猜这是化妆品。
  “我想你已经猜到这是什么了。”司猗纹托起一只淡蓝色圆盒。
  她打开这小盒,盒里是肉黄色香粉,上面覆盖着一只丝绒粉扑。
  “英国货。”司猗纹语气平和,“是我从万国饭店买的。你再看这个。”司猗纹又提起一只小瓶。
  这是一只长颈小瓶,颈上顶着一只金灿灿的帽。扣子大小的商标上有张女人的脸,那女人金发碧眼正放肆地盯着眉眉。
  “法国的。”司猗纹说,“法国香水全球有名。一位朋友送的。”
  “这是口红。”司猗纹举出一管口红打开,一小段玫瑰色被她旋了出来,“也是法国货。”
  后来司猗纹又拿出一些奇形怪状的小刷子小夹子,为眉眉排列了一片。
  “就是少了一支眉笔,日本的,遍找不见。”司猗纹说。
  眉眉看看梳妆台前的那个丝绒面杌凳,想起小时候她藏起的那支。
  “你去洗个脸。”司猗纹对眉眉说。
  眉眉不明白,不明白现在洗脸干什么。
  “去。”司猗纹催眉眉,像是命令,像是劝说,像是诱导,“我要马上把你变个样,让你好好看看你自己。”
  眉眉懂了。她懂了这是婆婆要为她化妆,用眼前这一片神奇为她化妆。她有点兴奋不已,又有点心惊肉跳。
  眉眉不是没有化过妆。从前她在幼儿园时老师为她化过一次大喜鹊,墨汁描出两条短粗的眉毛,红粉把脸蛋拍打得红得不能再红。然后老师又给她戴上一顶喜鹊头的帽子,上边有个尖嘴,她就那么一跳一点头地上台去演喜鹊。那是一出儿童剧,喜鹊是好人,并且是两只小喜鹊的妈妈。在小学她也化过妆,过“六一”时所有的同学都要化。都是让她们排好队,几个老师分别拿着几样化妆品轮番摆弄她们,画脸的画脸,画眉的画眉,涂眼圈儿的涂眼圈儿,抹口红的抹口红。同学们就像一条传送带在老师眼前流动,不多一会儿老师化好的是一支队伍,不是一个人。然后她们就千人一面地美滋滋地排队去公园。虽城的公园土多树少,回到家来她们大汗淋漓,脸上的红与黑常常染上衣服。
  那就是眉眉化过的妆,化过妆的眉眉。
  现在眉眉在婆婆手下不知将变成一个怎样的眉眉,她盼望看见另一个自己,又觉得用这些东西化出来的她一定会使她抬不起头,就像她看见电影里那些不好的女人时那种抬不起头。她懂了,她们一定就是用这些东西化出来的。
  但她还是按照婆婆的要求洗过脸。今天她愿意让婆婆高兴,她觉得是那个小院给了婆婆这么好的兴致,这么好的闲心。她愿意使婆婆这兴致这闲心通过她得到继续。
  她带着一张湿脸站在婆婆眼前。她从来没有和婆婆这么近地面对面地站立过,她的心跳得很紧,潮湿的脸更加潮湿,刘海儿贴上了脑门。婆婆发现了她的紧张,先把脑门上的刘海儿替她拢到脑后,又拿干毛巾给她掸去额上的汗珠。她在她脸上涂匀一层薄薄的油脂,就用粉扑轻轻拍打起她的脸。接着便是排列在眼前的那一片神奇在眉眉眼前的不停更换。婆婆的手对它们的操纵娴熟、敏捷而又有分寸,工具和手势的变换使一些不同的气味也在眉眉四周变换。婆婆摆布着她,各种香味也摆布着她。她领受着摆布领受着惶惑,领受着说不清的异样感。
  婆婆终于停下手来。
  当她托起眉眉的下巴把她做过一番端详之后,便猛然推动她的肩膀让她转过身去。眉眉眼前是梳妆台上那面宽大的老镜子。
  眉眉眼前是眉眉自己,眉眉眼前已不再是眉眉自己。那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新奇的眉眉,她不像那种“洋媳妇”,她就是一个新的她。
  她的背后是司猗纹。司猗纹扶住她的肩头,下巴差不多齐着她的头顶。
  “你好看么?”她问眉眉。
  眉眉不知怎样回答。她不愿毫无顾忌地当着人说自己好看,虽然她觉得自己空前的好看。
  “你好看。”司猗纹替她作答,“我早就发现你好看,连你爸你妈肯定都没发现。发现好看的是细心人。”
  眉眉顺着婆婆的发现,开始对自己再做些细心的发现。额头、脸庞、五官,甚至嘴角、眉梢她都注意到了。她想也许婆婆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你知道你像谁么?”司猗纹又问。
  眉眉有些茫然。
  “你再看看。”司猗纹说。
  眉眉觉得她谁都不像,不像爸也不像妈。爸脸窄,妈脸宽;爸嘴唇厚,妈鼻子短。这些她都不符合。
  “像我。像我十八岁。”司猗纹告诉了眉眉这久已埋藏在心里的秘密。
  她愿意眉眉像她,她愿意眉眉觉出自己像她。真像她。
  婆婆的话使眉眉不再局限于爸妈和自己。她注意起身边的婆婆,禁不住又一阵心跳:她像婆婆,像极了。她不仅是婆婆的十八岁她连现在的婆婆都像。所不同的是婆婆头上多了白发脸上多了皱纹,而她少了这白发这细碎的皱纹。也许那白发、皱纹她现在就有,她不过是不愿去证实它们的存在罢了。这不是眉眉的十四岁,这就是十八岁的司猗纹,这就是两个司猗纹在镜前的相逢在镜前的合影。眉眉想挣开婆婆,但司猗纹把她的双肩扶得更紧了。
  司猗纹从眉眉身上看见了自己那活生生的从前,她十八岁,聪慧健康。那眉眼那脸庞,那胳膊、腿脚、胸脯,那双手,都是她的十八岁。她为自己那生命之春终究得以延续而骄傲,这延续使她骄傲也使她惆怅。庄晨和庄坦从未给过她这样的骄傲也从未给过她这样的惆怅。她把眉眉扶得更紧了,那已不再是扶,是抓,是粉碎。她愿意用自己的狠抓将眼前这个自己粉碎,为了她对自己的爱恋,她爱自己的青春——她的十八岁。
  眉眉不知是怎么挣脱婆婆的。过后她想那一定是挣脱,那是一种她对她自己的挣脱,只有挣脱才能挣脱。
  她开始重新观察自己,已不再是那个特别玫瑰的春天里一个萌动着的自己对自己的观察,而是对自己和司猗纹的共同观察,对她们那共同的举止动态的观察。她不愿与她有丝毫的共同,她每发现一个共同就努力去克服那个共同,但她却一次次地失败着。她发现婆婆站立时小腿向后绷,她就尽量使自己的小腿前倾,然而不行,她变成了一个罗圈腿一个小儿麻痹后遗症患者;她发现婆婆站立时脚尖稍向里倾斜,她便尽量使自己的脚尖向外,然而也不行,她成了外八字,解放脚脚尖才朝外;她发现婆婆的手拿东西时过分果断,那么她就尽量地迟缓,然而不行,一个磨磨蹭蹭、懒懒散散的眉眉;她发现婆婆坐着时膝盖常对着膝盖,那么她得叉开腿,然而,更不行……她一次次矫正着自己。又一次次复原着自己。她惧怕着这酷似,这酷似又使她和司猗纹之间形成了一种被迫的亲近。
  司猗纹没有这种被迫感,她觉得这是天赐。这天赐使她暂时放松了眉眉使她终于腾出些心思去注意竹西了。她觉得另一个“司猗纹”也正在注意竹西,她确信那便是一个司猗纹加一个司猗纹对竹西的双重注意。
  她首先发现竹西正躲避着大旗,或者大旗正躲避竹西。白天碰面谁都不看谁,原本可以在同一时刻推车出门,却要你错过我我错过你。当她端盆要出门时,看见端着盆出门的他就返身回来。街里街坊,用得着吗?人间用不着躲避的躲避才是可疑之中的最可疑。于是她又开始将这几分可疑应用于晚上,于是她看见了那个每晚都要去后院“方便”的宋竹西。当女猫般的竹西迈起狐步刚闪出屋门,老猫般的司猗纹便也迈起狐步下了床掀起窗帘。竹西潜入夹道,司猗纹静止在窗前。当“方便”之后的竹西又迈着狐步从夹道里闪出来时,司猗纹早已返回床上。
  竹西推门进屋。
  司猗纹打着小呼噜。
  一来一往。
  一推一挡。
  但这并不是两个乒乓球运动员那难分高低一来一往的推挡,也不是两个拳击者总在对方跟前打空拳。
  这一来一往的获胜者原来是司猗纹,她看见了该她看见的一切,她证实了她要证实的一切。白天那用不着躲闪的躲闪正是为了深更半夜夹道里那个不躲闪。竹西走进那夹道是一个单个儿,出来时却是一双,然后一个闪进南屋一个闪进北屋。闪进南屋的是竹西,闪进北屋的……司猗纹也有个认识过程。虽在黑夜她也清楚地认出了一个轮廓,何止是轮廓,她分明看见几粒星星般的青春痘就在那人脖子上一闪一闪。她想,只有白了头儿的痘才能发着光儿一闪一闪。有治青春美丽痘的药也不治治,你不治,叫我看见了。
  这是方便。她又想,是一种你和我、我和你的方便。为了这方便,夜间的司猗纹也格外精神,她把自己那又汗湿的手攥紧,决定让竹西这方便变作南屋和北屋的永恒的彻底“方便”。那时罗大妈站在廊上不让司猗纹上台阶的威风,她司猗纹低三下四连夜赶制两条裤子的奴才相儿,还有什么连上不上居委会这等区区小事也得听你们研究的说道,都成了提不起来的小菜。她几乎后悔自己过早地和这种一笑露牙床子的女人去鸡毛蒜皮。
  为了“南北”的永恒性“方便”,司猗纹攥紧拳头草拟了一个行动计划,她连这计划里最最细微的细节都想到了,她等来了竹西一个休息日。
  她等来大旗的一个倒班。
  是啊,她想,没有竹西的休息日哪儿有大旗的倒班?没有大旗的倒班哪儿有竹西的休息日?什么事你一个大意,就什么也没有;什么事你稍加注意,就指不定有什么事。
  是啊,她想,那么就这样吧,就给这个休假的和倒班的以机会吧,腾个空儿吧。
  这天,司猗纹对竹西说,她要带眉眉、小玮和宝妹去东城看司猗频。竹西什么也没说,对她们这兴师动众的出走既没表示高兴,也没对她们这兴师动众的出走表示什么不高兴。谁走,谁留,谁来,谁往,一切请便。这是竹西一贯的态度一贯的主张。甚至当司猗纹带领三个孩子出门时,竹西连里屋门都没出。她没有像孩子出门时大人必不可少地嘱咐一番“过马路小心”,也没有嘱咐她们早点回来。
  司猗纹手提一个灰兜儿,一行四人前呼后拥出了响勺,走上大街。眉眉记起那次去看姨婆的事和那次的姨婆。她不愿意看见两年前的姨婆,她愿意看见一个新的姨婆,更愿意姨婆因了她们的突然出现真的高兴起来,而不再如两年以前那样质问她“你来干什么?”为了姨婆真的高兴她觉得应该给姨婆买些东西,当然不要蜜供,要别的点心。她希望由她亲自挑选然后装进一个大盒子——北京糕点。她觉得点心装在盒子里才郑重,举着个歪歪扭扭的纸包进门总有点半真半假。
  “咱们给姨婆带什么呢?”眉眉试探婆婆,看婆婆是不是还说买蜜供。
  “你说呢?”婆婆意外地反问眉眉。
  “还买点心,我挑。”眉眉显出几分大人气,或许还有几分娇惯。
  婆婆赞成了眉眉的提议,停下来在衣兜里摸索,摸索一阵又在那只灰提兜里翻找。眉眉知道婆婆是在找钱。
  婆婆翻找一阵,拿出一只旧皮钱夹在里边挖来挖去。
  “您是不是忘了带钱?”眉眉问。
  “钱倒有,是粮票。”司猗纹说。
  “我回去拿吧!”眉眉挺着急。
  “得找你舅妈要,她那儿大概有北京粮票。我这儿都是通用的,买点心怪可惜,有油。”司猗纹真的拿出一张崭新的通用粮票。
  眉眉知道通用粮票里有油,也知道拿通用粮票买点心不划算。没人会怀疑司猗纹让眉眉去找竹西要北京粮票有什么不对。北京粮票竹西有,她在医院吃饭常有节余。
  眉眉领过任务赶快往回走,她按原路返回响勺胡同,跑进大门几步就站在南屋门口。屋门一推就开,她进屋向右一拐去推舅妈的门,舅妈的门也一推就开。她一眼就看见了舅妈。
  舅妈白。
  她看见舅妈没穿衣服正在床上游泳——那一定是游泳,两条白净的腿叉得很开……
  当眉眉适应了屋里的光线又看见还有一个人和舅妈一起游。
  舅妈发现了突如其来的眉眉,很快翻了个身用自己的身体遮住了另一个人。于是眉眉又看到了舅妈那平滑的被金色汗毛覆盖的脊背和高耸的臀。她也看见了一个人的脖子那脖子上的“痘”。
  “鱼在水中游”。有一次语文老师让同学们指出这个句子中的主语和谓语,一个同学举手就说,水是主语,游是谓语。后来老师让眉眉回答,眉眉说鱼是主语,游是谓语。老师让眉眉坐下,并没有表扬她。
  鱼在水中游。
  眉眉没有喊。她为什么要喊?既然是游,眉眉就不陌生。如果那不是游,是一个她不认识的动作,那就更用不着喊。她不能总是用自己的懂与不懂去惊吓自己。懂与不懂都是人间的存在。
  跑还是要跑出来的,因为她太熟悉舅妈那身体了,就为了那个熟悉的身体她有点害怕。
  至于那个生着痘的脖子,就算她没看见吧。看不见再合适不过,她愿意她没看见。
  眉眉返身跑出屋门撞在司猗纹身上。她没弄清司猗纹为什么也站在她的眼前,只觉得需要用司猗纹的身体挡住自己。她挡住了自己,接着她仿佛觉得有一个人从南屋跑出来跑进了北屋。她愿意没看见有人跑过,就像她愿意没看见一个人的脖子。没有人跑。她想。
  司猗纹看见了一个跑着的人,她愿意看见,她松了一口气。她想,原来一切都不是枉费心机,我等的就是这个跑,现在我看见了,这一天到底属于司猗纹了。
  她不仅神机妙算算出了这一天,还算出了这个几乎连分秒都不错的一天之中的一个时间,眉眉进门找舅妈要粮票的那个时间。为了那个她想避开却又必得亲临的时间,她才把小玮和宝妹安置在街头,自己也借个理由紧跟了回来。至于她为什么非要眉眉先走一步去充当这个马前卒……她并没有多想。为什么非要假定这个马前卒就是眉眉呢?那分明就是她自己,她不过是让一个自己走在另一个自己的前边,然后让这一前一后的两个自己汇集在一起。那时这个从里到外都力大无比的司猗纹才能去面对那个从里到外都力大无比的宋竹西。一句话,她愿意四只眼睛共同看一个热闹,那热闹就显得更逼真更有趣更具立于不败之地的味道。自己看没意思,没准儿别人还认为你什么也没看见。你也讪。
  她终归又不是为了竹西这个热闹而来。她为什么专门看儿媳妇的热闹,让眉眉也跟着脸一红一白的。她还是为了那更实际的目的。
  有时人为了实现一个目的就得有个垫背的,那么宋竹西就算是个垫背的吧。
  你的背也不算不厚实。
  司猗纹的真正目的在北屋,真正看热闹的应该是罗大妈。当司猗纹三步并作两步奔到竹西床前时,竹西已经整理好自己端坐床前了。司猗纹看见这个端坐床前的竹西,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
  怎么说呢?
  几分怜悯之心吧,最真实的怜悯。
  竹西身后那皱巴巴的床单,使司猗纹的怜悯又化作尴尬。她发现竹西故意冲她敞着一小片胸脯,一条小胡同就从那里顺势而下,就像故意告诉司猗纹,可惜你晚来一步,不然就可以看个全景了。甚至连那两层被忽略的没有插上的门也仿佛是竹西故意留给司猗纹的。
  对那门的忽略使竹西只觉得对不起眉眉。
  眼前这空床、这越坐越稳的宋竹西和她那一小片胸脯,又使司猗纹觉得找竹西“要粮票”的事真不如由她亲自承担,她为没能看见儿媳一个全景而遗憾。你眼前这张床再狼狈竹西那一小片胸脯再向你挑衅也只能说明这是一个竹西和一张床,或者一张床和一个竹西。你不会叫罗大妈来看床,叫罗大妈来看你儿媳妇那少系两粒扣子的衬衫。
  幸好司猗纹又有了新发现。在床前的地上她发现有一条她所熟悉的裤子,两只乱七八糟的裤兜还是她白搭进去的布。她急中生智拾起了那裤子,瞟了一眼竹西就往外走。
  竹西不瞟司猗纹。
  司猗纹手托裤子如获至宝地出了外屋。她感谢上苍使她的计划终于成了一目了然。老天有眼终于给她留下了一条裤子——一条最能说明问题的裤子。于是以这条裤子为基点司猗纹构思出三个方案:一,举起裤子在院里大喊大叫一阵,招来一些看热闹的邻里,让罗家的好事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样最符合一般处理这类问题的规律,罗家也暴露得最彻底。但缺点是也会暴露出问题的另一面:有男就得有女。独木不成林,单丝不成线,一个巴掌拍不响。既是奸情就不可能是烟袋锅子一头热。
  那么还有第二个方案:她应该利用去居委会读报之际揣上这条裤子,当讲到“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时她便奉献出这裤子,奉献上这份活的阶级斗争,罗大妈会抓耳挠腮连解释的余地都没有。缺点是这有点像竹西腐蚀了大旗,大旗倒成了纯洁的好青年。
  于是还有第三个方案:她把裤子折得方方正正,就像那天她刚把它做好那样,不动声色地去给罗大妈送裤子,让罗大妈自己判断眼前的一切,来个自己教育自己。通过这自己教育自己让北屋永远欠着南屋。这时她不涉及阶级(那是一个纠缠不清的问题),只需多说几个娘儿们孩子、孤儿寡母即可。孤儿寡母受欺负是人间最地道的可怜。
  那么,就是这第三个方案。
  司猗纹双手托起裤子走进北屋。
  “罗大妈。”她招呼道,“哟,您在家。我还以为您不在哪。”
  “在。”罗大妈若无其事地忙着什么,也没顾得转身。
  “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儿。”司猗纹站在罗大妈背后道。
  “哟,您这是……”罗大妈转过身,发现司猗纹手里的裤子很熟,一条军用腰带还穿在裤鼻上,扦子很亮。
  “我给您送裤子来了。”司猗纹轻松、欣喜。
  “谁的?”罗大妈问。
  “大旗的。”司猗纹答。
  “怎么又劳您的驾?”罗大妈不明白。
  “不说劳驾。”司猗纹说道。
  “又是您给他扎的?有一条穿着哪。”罗大妈纳闷儿。
  “是大旗丢的。”司猗纹双手托着裤子,只看罗大妈。
  “丢的?”
  “丢的。”
  “丢哪儿啦,这么新,这么来之不易。”罗大妈伸手准备接裤子。
  “丢我们家了。丢里屋床上了。”司猗纹并不马上给她,“看,连腰带都一块儿丢了。”
  腰带的扦子在罗大妈眼前一闪一亮。
  “您怎么越说俺越糊涂。”罗大妈更纳闷儿。
  “不糊涂。年轻人丢裤子常事儿,丢哪儿不是丢。”司猗纹还是不让罗大妈明白。
  “您是说大旗把裤子丢在你们家床上了?”罗大妈问。
  “我们家,里屋。”司猗纹提醒她。
  “里屋不是竹西住的吗?”罗大妈糊涂里又多了些糊涂。
  “是,竹西是个寡妇。您忘啦,庄坦不在啦,从前庄坦是她丈夫。”裤子还在司猗纹手里托着。
  罗大妈有点明白了,她还恍恍惚惚地觉着,刚才大旗一阵风风火火地跑进里屋一阵翻箱倒柜,翻腾了一阵就跑了出去。罗大妈问他瞎翻什么,他气急败坏地说“你别管”,敢情是光着屁股打着伞儿跑回家的。
  大旗没更多的裤子,春秋,除了这条新涤卡就是一条工作服,两条裤子倒着穿。经司猗纹一提醒,罗大妈赶紧去里屋翻找,果然大旗又穿走了他那条工裤。她重新回到外屋,和司猗纹面对面站着。她是上前接裤子的,却又奓着胳膊不断往后退。她退到床铺跟前一屁股坐下,大喘着气,拿手拍打着膝盖和大腿。糊涂人也有明白的时候。
  这裤子果然有效力。司猗纹感到现在需要的是趁热打铁,话不宜多,得让罗大妈铭记在心。
  “要说也没什么。”司猗纹走进去主动把裤子摆上床铺,现在裤子又变成了裤子。“谁没从年轻时候过过?世上看不见的事多得是。我是说像您这家庭,您这子弟,您这出身……要搞也得有点政治头脑,讲点阶级观点。像我们这种家庭,朝不保夕,紧跟都嫌累赘。今天需要今天就得去读报;明天需要明天就得上台献艺;赶上今天明天都不需要的时候,一句话就得给打发了。我是说各方面不般配。”
  “气死我!”罗大妈把大腿拍得山响。
  “也不必。擦亮眼睛就是了。”
  “想都想不到的事!”罗大妈两眼发直,从铺上一蹿蹿了起来。
  司猗纹看看火候已到,只待做个结论了。她又跟罗大妈站了个对脸,把声音压得更低,说:“他罗大妈,我们可是一群娘儿们孩子、寡妇失业的。你们家的裤子是在我们家捡的,照理说这本是件不能罢休的事。共产党最讲实事求是,大旗也不是没有单位,还是团员,可谁让咱们是同院儿呢?对我们您今后还得多照料,您就高抬贵手吧!”
  司猗纹不容罗大妈再拍大腿再喘气,转身一摔门出了北屋,临走前又把最后一颗小炸弹炸给了罗大妈。她说:“那裤子里还有条裤衩。”
  话很软,门摔得很响。罗大妈从来没听过,从来没见过有人当着她这么摔门。可正如司猗纹所说,“裤子是在我们家捡的”,又专门提醒她“里面还有条裤衩”,这还有什么好说的?还有什么可火儿的?有火儿冲自己的儿子发去吧。至于司猗纹说还得让她“高抬贵手”“照料”什么的,罗大妈更觉得那话有千斤重。本来儿子欺负了人家孤儿寡妇,人家却还请她高抬贵手。莫非这话里还有话?莫非大旗还有什么把柄留给了人家?刚才她只给她送了条裤子。
  也许这是司猗纹的疏忽,她没再留下大旗什么“把柄”,只留下了她和竹西之间那点永远也解不开、也用不着解的疙瘩。
  司猗纹回到南屋,竹西又来到北屋。
  老寡妇走了又来了小寡妇。
  竹西的出现更使罗大妈措手不及。对眼前这个寡妇她不知该软还是该硬,要说软硬都不算过分,可惜软和硬她一时都施展不出来。
  “大旗呢?”竹西问罗大妈,眼睛忽忽闪闪,表情让人难以捉摸。
  “他……”罗大妈只说了一声他。
  “他的事您别管,他的事用不着那么多人操心。我想您明事理,您不会像宝妹奶奶那么闲着没事干吧。”
  宝妹奶奶自然是司猗纹。
  “他……”
  “他回来您最好就当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他……”
  “他和我的事还没完,也许是刚开始。”
  竹西说完就走。
  她出了门,罗大妈才想起赶紧收藏大旗的裤子。或许是因了司猗纹,或许是因了宋竹西,或许是因了她自己,反正裤子是暂时看不见了。她要亲自交给大旗,还要怎么着?竹西说了,“就当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这句话她记住了——未尝不可。
  大旗最仁义,大旗最省心,大旗最具理想色彩。
  小玮和宝妹是被眉眉从街上找回来的。刚才婆婆一进里屋眉眉就跑出院子,她知道小玮和宝妹一定正被婆婆安置在街上。她们在等她的粮票,她们也在等婆婆的什么,书包?网兜?反正她们需要等。
  眉眉在原地找到了她俩,她俩正贴着墙根一动不动,深信眉眉和婆婆都会回来。
  眉眉领回了她们。小玮一路都在问眉眉,粮票呢?粮票呢?怎么又不去了?不是都说好了吗?
  眉眉不回答。
  小玮不再问了。她想,你问话大人不回答那便是“事儿”,这是小玮的经验积累。她在农场就常遇到这种时刻:问爸,爸不说话;问妈,妈不说话。于是她就锻炼自己跟自己说话了。
  眉眉、小玮、宝妹、竹西和司猗纹,在一个共同的家里度过了一个共同的下午一个共同的晚上。是共同,可谁也用不着管谁。想吃东西自己找,困了自己睡,不困自己醒。然而又是共同,一个足能牵动起全家的共同的日子。
  眉眉彻夜未眠。
  鱼在水中游。
  天不亮她就穿衣下床,灯也不开,从床下掏出从虽城带来的那只小帆布箱,把自己的所有一股脑摁进去,又把妹妹的东西做了收敛,装进属于小玮的一只假军挎。她推醒小玮,小玮就像时刻准备被眉眉推醒一样。
  眉眉提起小箱,小玮会意地挎起军挎。她们静悄悄地出了屋门出了院门,一路上她们还是什么也没说。
  街上,晨曦中有首班车驶过。
  许多年之后苏玮问苏眉:“那天夜里你准知道我跟你走?”
  “我准知道。”
  “可我并不知道那天出了什么事。”
  “你用不着知道。”苏眉说。
  “你说得有点对,当时我什么都用不着知道,我就知道跟着你。就像歌儿里唱的‘我们永远跟着你,人类一定解放’。”
  “别胡唱。”
  “你说婆婆和竹西为什么不追我们?”
  “我猜她们追过。”
  “没追上?”
  “她们为了追不上才追。”
  “是竹西?”
  “是婆婆。”
  50
  眉眉一手拎着箱子,一手拉着小玮,急急忙忙在街上走。斜背在小玮肩上的书包不住掴打着她的小腿,使她步子趔趔趄趄。眉眉这才发现自己走得太急了。她停住脚,想给小玮把书包带弄短,一看见小玮那满脸的汗气,索性把小玮的书包也挎在自己肩上——她的肩上已经有一只书包。
  然而小玮还是跟不上来,眉眉走几步就要回过头去催她一次。渐渐地她把催促变成了呵斥,可小玮还是跟不上眉眉。
  她们要去汽车站,今天的汽车站仿佛是一个永远也走不到的目标。当她们在催促与被催促、呵斥与被呵斥的交替中好不容易找到站牌时,眉眉才发现原来她们没有钱。
  一辆汽车开过来停住了,小玮连滚带爬地爬进车门,眉眉把她拽了回来。小玮惊异地看着眉眉,她不知为什么姐儿俩找了半天汽车站,汽车来了她却不能上。
  “我们没有钱。”眉眉告诉小玮,眼里先泛出泪花。
  眉眉眼里是毛毛细雨,却引出了小玮眼里的瓢泼大雨。姐姐说没钱,这当然是人间一个寸步难行的大不幸。那么除了大哭一场还有什么办法呢?小玮一屁股坐上马路牙子,跺着脚大哭,像是说都怪你都怪你,没钱你逞什么能?谁知你要到哪儿去,你为什么非走不可?啊?为什么非走不可!
  眉眉非走不可。她没有因为没钱就动摇自己这走,她不愿意再回到那个地方去,今生今世。现在她就像从那里爬出来的一只动物,一只正在脱毛的浑身“擀着毡”的不为人类欢迎的猫或者狗。
  鱼在水中游。
  又一辆车开过来,车门朝着她们哗地打开了。小玮号啕着又开始往车上爬,眉眉又去抱她的腰。这次小玮却挣脱了眉眉,她勇猛地冲了上去。天气还早,车上很空,小玮立刻就跑到一个眉眉够不着她的座位坐下。
  眉眉无奈,只好手提肩背地跟上车来。
  车门关上了。
  眉眉脸很红,到处是空座位她却不敢坐。她不知两个没钱的穷光蛋上车会招来什么。
  一位中年女售票员走过来,嘴里说着“买票买票”,像自言自语,又像是专说给她们。眉眉看看小玮,小玮也涨红着小脸看眉眉,像是知道是她给姐姐找了天大的麻烦。
  “到哪儿?”售票员终于冲眉眉开口了。
  “我们……”眉眉吞吐着。
  “我们要上火车。”小玮替眉眉答道。她摇晃着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售票员跟前,脸上还挂着明显的泪痕。
  “一毛五一张。”售票员说。也许她并没有看出她们与其他乘客有什么不同。
  “我们……”眉眉仍然吞吐着,脸更红。
  “我们没有钱。”小玮又替她做了回答。
  “这个……”售票员为难起来。
  “那我们下车吧,我们真没钱。”眉眉提起了刚放下的东西。
  小玮见眉眉提起了东西,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捶胸顿足,身子因站不稳而东倒西歪着。
  小玮的大哭感动了售票员,她允许她们坐到终点——北京站。
  “你们到车站就会有钱吗?”售票员又怀疑地看着她们。
  她们谁也不说话。
  当然,她们还是没有钱。
  火车站到了,车站的大钟还是打着那个曲子,时针指着七点,一个早请示就要开始了。
  首先……
  特大喜讯。
  洋拉子。
  青春痘。
  鱼在水中游。
  ……
  车站广场上人们都很匆忙,彼此都像仇人一般谁也不看谁,都是一副铁青脸。
  鱼在水中游。
  她们又混进大厅(眉眉不知为什么想到了“混”这个字)。大厅里的人们也是匆忙的,彼此都像仇人一般谁也不看谁,都是一副铁青脸。
  鱼在水中游。
  她们混上电梯,混进二楼候车室,看见许多的“南”“北”和数字。南,对,应该选择南。眉眉对自己说。
  在南去候车室,眉眉不知为什么突然气势汹汹地非要叫一个躺着的女人从椅子上坐起来不可,要她为她俩腾出一小块儿地盘。那女人还没有完全坐起来,小玮就更加气势汹汹地挤着坐上了那地盘。也许她是想:你准知道我们没钱?
  然而,她们没钱。没钱也得坐下去。
  没钱。
  一个乡下老头正拍手抹泪地跟一个警察大声诉说,说他丢了钱包,钱包里有钱有粮票,还有刚买的车票。警察带着他朝一个地方走去。
  她们没钱,也用不着丢。那丢钱的老头倒像是给了眉眉一个“启示”,为了有钱,她仿佛已经在窥测谁的钱包了。是谁对她讲过,小偷偷钱包要用两个指头伸进别人的口袋,用两个指头把钱包夹出来。眉眉不明白偷钱为什么非用两个指头,然而她却下意识地拿出了两个指头。
  指头还是像司猗纹,没有一点改变。
  她觉得这两个指头很脏,她使劲在裤子上擦指头。
  她擦着,听见那边传来一阵阵哄笑。笑声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她看见一个人正从两排椅子中间走来,走到哪儿哪儿就是一阵哄笑。
  那人终于走近了眉眉,眉眉也看清了那人。那是一个年轻的裸体女人,她头发蓬乱,脸也不干净,但身体白皙结实,Rx房挑衅似的坚挺着,朝着整个大厅。眉眉恍惚又看见了竹西,然而她不是竹西,她比竹西的声音嘶哑。她左手握一大团黄泥边走边喊:“来吧,来吧,不来摔上啦!”她喊着,用右手掰下一块块黄泥往自己的下身狠狠摔着。
  黄泥在她的下身四溅,发着啪啪的声响,下身已被泥弄得模糊不清,干的湿的泥点粘在周围。她还在边走边喊边摔着:“来吧,来吧,不来摔上啦!”
  她走近了眉眉,坚挺的Rx房从眉眉眼前一掠而过。眉眉扭过头去。
  还是那喊声,还是那黄泥摔在下身的啪啪声,还是人的哄笑声。
  鱼在水中游。
  眉眉看看身旁的小玮,小玮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原来她七折腾八折腾居然为自己折腾出一块足能伸展开自己的地方,她头枕自己的假军挎睡得很香。眉眉感到侥幸,她坚信刚才小玮没有看见那个裸体女人。
  后来苏眉在学校上人体课,看过许多女人和许多女人的Rx房,她再也没见过那么好看、好看得吓人的Rx房。也许那个女人正是为了自己那对好看的Rx房才用黄泥去糊住自己的下部。
  女人过去了,小玮睡得很死。远处又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他好像在对人们说那女人的事,说大家不应该笑她,应该让她把身体遮起来,有人问那男人为什么不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她,那男人真的打开行李给她找出了衣服,并要求她立即穿上。女人接过了衣服,却把它抛向空中,喊着:“捡吧!捡吧!”那男人无可奈何地发表了一些议论,人们又去笑那男人了。
  眉眉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观察过鸡的脸吗?”
  “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绝对的直线。”
  “应该让屎安静一会儿。”
  是他,原来是他,是叶龙北。叶龙北朝着眉眉走来了。背上还是他那个四方四正、豆腐干一样的背包,手里提着一只更精彩的可以折叠的小板凳。
  他发现了她。
  “到底把你们找到了!”叶龙北说着,放下板凳,把背包放在板凳上。
  “是您?”眉眉惊喜着,一脸潮红。
  “是我。我出站,看见你们挤在人群里,转眼又不见了。到处找,结果还好,总算在这儿找到了你们。其实在哪儿找到并不重要,关键在于能找到。你们要到哪儿去?”
  眉眉本来要说,要站起来说,要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说她们要回虽城,然后去农场找爸和妈,但是她说不出也站不起来。她把头一埋就埋在自己的手掌里,失声抽噎起来。她不愿放声痛哭,尽量把自己的哭限制在抽噎里。她觉得那声音很怪,也许有人在笑她的怪声怪调,就像在笑刚才那个裸体女人一样。她站不起来,捂住脸抽噎着。在这抽噎之中她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春日薄冰消融的小溪,小溪正在奔流。她的心紧缩起来,脸更加潮红。于是身体下面一种不期而至的感觉浸润了她。
  她就是小溪,她浸润了她自己。
  她想起她和马小思在一起的那期待,她“来了”。一定是“来了”。她无法挪动自己,她夹紧两腿,她变成了一条鱼。
  鱼在水中游。
  叶龙北只看见她们的狼狈相儿,他早已猜出她们的窘境,或许连她们为什么要离开响勺胡同都猜着了。
  “我猜你们是没钱买票的,因为并没有人送你们。那么,我去买吧。虽城,是不是?”叶龙北说完不等眉眉回答,扔下行李和板凳就大步出了候车室。
  他举回了两张车票,一张整票,一张半票,并告诉她们乘这次车的旅客已开始进站。
  眉眉这才从椅子上别扭着站起来。她叫醒小玮,小玮一眼就认出了眼前这个大人,并且一下子就发现了眉眉手里的车票。
  一切还用问?
  叶龙北背起行李,又替眉眉提起箱子,另一只手拉小玮,领她们找到她们要排的那个队。
  眉眉想起马小思叫她去“后院”时那走路的姿势,她克服着别扭,尽量走正确。但也许还是给叶龙北留下了一个步子不协调的形象,她猜。
  他们随队伍走着,无话。
  只在检票口分手时叶龙北才说:“我只想看看你,你们。现在看见了,这就好了。我想你们走是对的,现在你观念里到底有了直线。快跟上去吧。”
  他停在检票口,目送眉眉和小玮走下高高的台阶,又随着人流继续向前走。
  眉眉回过头来看叶龙北,叶龙北在检票口露着一个完整的头。
  眉眉这才真的觉出她是要走了,并为这要走感到几分悲凉。她本来什么都想对叶龙北说,可她什么也没有说,连他的鸡被人吃掉也没说。
  她什么都想问,可她什么也没有问,连他为什么又回到北京也没来得及问。
  叶龙北的出现使她的一切委屈烟消云散,她就像从未来过北京。
  叶龙北的出现又使她的委屈更加无限,仿佛她等待的就是这委屈的无限。
  叶龙北送走了她们,又不由自主地回到候车室,他是用不着候车的。他找到眉眉坐过的那排椅子本想坐一会儿,却发现眉眉刚才坐过的地方有一小块不清晰的颜色。他盯着它默立片刻,想到这或许才是他生命中的一个永恒。他觉得生命之所以不可抗拒之所以能够成熟灿烂,都是因了那一小块颜色。
  整个大厅的旅客都不可能看见。也许那是幻觉。
  他分明看见了。
  他又回到响勺。他发现院子很空,只有南屋那个大便干燥的小女孩在院里摆摊“卖”东西。她前面用两只凳子作柜台,身后摆着两盆清水。柜台上摆着小瓶子和码开了的“特大喜讯”,还有一本火柴盒大小的红宝书。
  没有人光顾。那个孩子在凳子后面打着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