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春桃花已残。
漫天嫣红随了晨露,飘坠到岸边的几艘画船上。万支睡莲似乎怨恨自己被人力强行催开,索性含了春露,慵倦的倚在水面上。莲花上面的云霞七彩斑斓,一道道横卧着,看上去仿佛湖上叠了数重青山。朝阳的影子零零落落的从这些云彩中透出来,把莫支湖照得美丽而萧索。
莲花深处,渐渐有水声响起,一叶青舟无声无息的向湖心小岛荡去。
那舟并不是很大,通体隐罩在微青的光泽下,似乎是由一整块云英雕成,与水光交相荡漾,看去就如由湖水聚成一般。那船来势轻巧无比,才一晃眼,已从湖的那头来到了小岛上,直似云中羽舟一般轻捷。
如果在别处,有人大清早的看见这样一艘船,一定会以为自己活见鬼了。然而这里却没有人敢这样想。
因为这里是华音阁。而那宛如青云英雕成的船,正是华音阁主的坐船。
这座小岛坐落在华音阁第二大湖的莫支湖中心。其得名似是取《长恨歌》里青鸟自海上仙山传信的典故,然已遥不可考。华音阁地广千里,又以水域为主,这样的小岛如繁星夜璨,遍布其中,看去如蓬莱仙境一般。青鸟岛位于湖水中央,群岛环拱,真如北天上的极星。岛虽然小,然钟灵毓秀,莫支湖仿佛一只千里阔的老蚌,将它轻轻含在嘴中。
神岛敛雾,却如深闺美人,隔帘照影。
八十年来,造访者不过十一人,风物清峻如彼,又怎么会不含怨带嗔?但名列华音阁十八禁地之最,江湖上最神秘的十六洞天之一的青鸟岛,又有谁敢莽撞闯来?
也不是没有人闯,只不过莫支湖中红了又清,青鸟岛上却从没有不速之客的脚印。
所以,直到如今,就是华音阁中的弟子也很少知道岛上究竟有什么。
然而,这岛上的秘密似乎一眼就可以看透——奇花异卉虽多,但岛上却无可碍目者,放眼望去,几无余物。更显得岛心那间藏青石垒成得凉亭醒目之极。
凉亭无顶,只有四根极粗极高的石柱,柱上密密麻麻的刻满了一种古怪的文字,里边还不时夹杂着各种野兽图腾,爪鬣飞扬,看去十分狰狞。
石柱中央拱卫着一尊两丈余高的西王母石像。
神像表面遍布着一种奇异的纹理,宛如层层绽开了的漩涡,万点幽光就在这些漩涡的中心闪耀,女神仿佛披了一件繁星织成的战衣。
女神宝相庄严,一手持剑,一手合指眉心。虽然女神双目微合,神情安详,然而无论是谁,一旦仰视法相都会不寒而栗,因为一种难以言传的杀意正从女神眉心间迫人而来。
神像前两道青黑的石阶如同一双巨大的手臂,直插入湖波。奇怪的是,水中并没有石像或石阶的一点倒影,只有一圈比别处深了许多的湖水,在阳光下静得发黑。
那艘船就停靠在两道石阶、一圈黑水的中间。
雾气蒸腾而来,小舟与整个青鸟岛都显得有些缥缈。船上缓缓走下了一行人。他们下船的时候,船底的水波纹丝不动,连石阶上厚厚的尘埃也一片不起。江湖上的高手虽然众多,但能做到这一点的,却实在不多。
只有一个人例外。
他看上去还很年轻,一身青衣完全笼罩在朝阳的光芒之下。他只是随意走在最前面,看不出有多高的武功。然而其他的人却对他极为恭敬,仿佛他走在他们前面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因此他们的神情不仅丝毫没有不自然,反而很甘心,很得意,仿佛他们所追随的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神。
这个人在江湖里的传说中的就算不是神,也已相去不远。虽然江湖上见过他的人并不多。
那是因为很少有人有这个福气。
但也许只有白痴,才会没听说过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也很平凡,卓王孙。但倘若加上华音阁主人这个名衔,那就一点都不平凡了。不但不平凡,而且让人肃然起敬,闻而生畏。
现在这个传说中的人物已经走到了凉亭上,用一种极为闲淡的声音对身后的人道:“可以开始了。”
众人躬身答了声是,两个灰衣人迅速跪行上前,将凉亭的门栏打开,叩头祷祝了片刻。然后起身走到神像两旁,双脚交叉而立,双手在眉心处作了个奇怪的合十动作,嘴唇不断颤动,似在低声祷告着什么。另外两个人也赶紧上前,四人围绕西王母石像,排成一个菱形,用同样的姿势,不住的祷告。
又过了片刻,其中一个突然仰天大喝了一声。“摩诃捺那!”一句古怪的咒语雷鸣般爆出,四人八臂同时伸出,竟然将西王母像紧紧抱住。
西王母像微微震动了一下,又稳稳站住。四人合力上抬,却再难撼动分毫。
四人的脸色逐渐变红,额头上青筋暴出,汗粒从眉际直滚到胸前,似乎十分吃力,足下巨石砌成的地面缓缓下沉,竟被踩出寸许深的足印来。
卓王孙叹了口气,似乎很不屑看手下人的吃力相,抬头望向远处淡淡的白云。他身后的一位红衣女子却显得很有些兴奋,似乎这西王母石像下边,有着她期待已久的秘密。
突然,一阵碎裂的声音响起,四人足下的巨石地板同时爆裂。西王母像缓缓向左边挪动开去,四人一喜,加紧用力,将石像整个搬开。
这时,一道七彩的光晕从西王母足下升腾而出。
王母像下边居然是一条通道,水光滟滟,直通湖底。
那四人跪伏在地上,似乎疲惫不堪,嘴唇旁都有鲜血的痕迹。
要托起两丈高的石像,对于四个武林高手也许并不是很难,但如果那个石像是东海底玄英谷的石头制成,就完全不同了。
卓王孙向四人微一挥手,四人立刻从地上爬起来,躬身行礼。红衣女子向四人轻声说了句:“四位辛苦了,请回吧。”几人叩头告辞后,齐齐往后一跳,上了来船后边拖着的一叶小艇。
小艇很小,这四人上船后,每个人都几乎只有一只脚的立足之地。然而,四人却站得比方才西王母的石像还要稳。一人挥掌拍出,凌空击在水面上,小艇箭般标出。那人掌影飘飘,片刻已不见了踪迹。
红衣女子微笑着目送四人离去,只听卓王孙道:“进去罢。”
湖面下到湖底的通道曲曲折折,让人觉察不出陡峭来。通道的四壁俱由透明的水晶石砌成,妙就妙在石与石之间毫无拼合的痕迹——因为那些接缝处全被镶嵌在壁内的无数夜明珠掩盖了。水底虽无阳光,长廊却仍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彩光里。透过这些光晕,抬眼可见这条走廊外各种五色水族正悠闲游戏。
红衣女子正饶有兴趣的四处打量,突然一群碧蓝色的金鱼,飞快的从两人的足底、头顶游过。
那些金鱼头上顶着一张淡蓝的翼,宛如张开一蓬巨莲,花瓣上点缀着几弯金色的牙状亮点,在水晶光影的映衬下妖艳非常。
红衣女子脸上流露出几许惊讶。这种金鱼名叫龙牙花,是吠陀圣典中孔雀明王爱妃的眼泪所化,一直住在天界那伽池中,千万年来从不曾降世。然而刚才,至少上百头的龙牙花就这样从她眼前游过去,在透明水晶的幻影下,还有一只似乎就要扎进她的怀中。正在惊讶之时,几只号称南海圣王的凤鸳鱼拽着修长的尾翼,优雅的从她手边滑过。
她缓缓前行,不住将自己记忆中的水下奇珍与眼前的对比,无数传说中的生灵就缓缓的张开自己美丽的鳍翼,从眼前飘然而过,如可触摸,让这位久谙传说典籍的女子也不禁叹为观止。
而卓王孙好似根本没有看这些水底奇景。因为他来这里是为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他加快了步子,一个转弯之后,眼前柔和的光华突然变得耀眼起来,两人已到了一个水晶石垒成的小型宫殿中。殿里四处呈列着六尺多高的珊瑚,枝条扶疏,华光耀眼。半球型的穹顶外,更多五彩斑斓的鱼如散落花,向两人纷纷扬扬的洒来。
然而红衣女子的眼睛再也没有瞥那些游鱼一眼,只是怔怔的瞪着前方,过了好久才费力的眨了一下——她见到了一生中永远难忘的一幕。
穹顶的正下方,是一方用整块玄英石雕成的莲池,足有半人多高,池中浸着一种淡蓝色的液体——也许是一种极细的颗粒——正在像流沙一般缓缓流动,不时闪出一点点幽艳的光泽。而蓝色流沙中,沉睡着一只人鱼。
美人鱼。
她足有一丈长的黑发水藻般漂浮在她身旁,碧绿色的睫毛轻轻覆盖上她嫣红的双颊,脸上却笼着一层蓝色的幽光。
她修长的手臂交叉在胸前,有意无意的半掩着赤裸的胸脯,如同所有沉睡的美少女一样,恬静的姿态中藏着诱人的妩媚。然而那纤细的腰肢之下,却少一双修长美丽的腿——只有一条蓝色的尾鳍,一直伸展到池底。
她半个身子沉入那些淡蓝的液体中,脸上带着静默的微笑,似乎亘古以来就已沉睡在那里,而且还要如此沉睡下去。就算星河变异,岁月流转,她梦中恬美的笑容都将永存于兹。
卓王孙轻唤道:
“星涟。”
声音不高,他身后的红衣女子如梦初醒般抬起了头,再看时,那条人鱼似乎也听到了卓王孙的召唤,环在池底的尾鳍微微动了动。只听水波温柔的一响,伴着那条人鱼轻轻的一声叹息,蓝光微闪,她竟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她似乎还没有完全睡醒,微微偏着头,有些惊惧又有些娇嗔的望着唤醒她的人。
她投来的眼波是如此的蓝,只要化开一滴,就是整个大海。
她突然开口道:“主人,你终于来了。”
声音有些生涩,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了。
红衣女子禁不住讶然失声,似乎没想到人鱼竟能说话,她伸手握住卓王孙的衣袖:“先生!”
那条人鱼似乎也没想到还有第二个人在此,猛地受惊,整个身子往池底一沉,那片蓝色的尾鳍在水面拍开一朵浪花,就沉入了水底。
卓王孙道:“你不用害怕。她名相思,司职本阁上弦月主。”
那叫星涟的人鱼在水下笑了一声,一仰头破水而出,一头长发散开如花。她笑道:“是,主人,星涟刚才失礼了……我自己长成这个丑怪的样子,也难怪别人害怕。”她凝视着相思,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散,深蓝的眼睛中突然暴出一股的凶光,又立消失了。
相思惊得退了一步,轻声道:“不,不是,你……很好看,是我一时……”
卓王孙打断她,对星涟道:“你叫我主人,但是你应该没有见过我。”
星涟已经恢复了微笑,回头道:“是的,上次我被人唤醒的时候,已经是十年前了,那时您还不在这里,不过如今您能进这里来,就意味着已经是我的新主人了。”
卓王孙道:“那你应该知道我找你做什么。”
星涟向前游了一点,双手轻轻趴在池壁上,对卓王孙点头道:“我知道。主人,可以开始了么?”
卓王孙轻一抬手,示意她可以开始。
只见星涟嫣然一笑,猛地往后一仰,已将一头长发拢在脑后。然后借助划水之力,渐渐在水中立直了身体。水光澹荡摇曳,她猝然阖眼,双手往身前一拨,倏的在胸前合拢,竟然作了一个和刚才那四个人同样的合十的姿势。一刹那间,她指尖数划出的道蓝光顿时在水中绕着她的十指旋转起来。
相思猛地想起了什么,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她终于想起,这条人鱼原来就是传说中青鸟族仅存的三位传人之一,星涟。
也是华音阁——或者全天下最后的预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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