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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子之章 一

  我的母亲可能讨厌我。
  升上小学高年级后我开始有这样的想法。
  不过我的母亲不会像灰姑娘的后母一样对我大施虐待,也不曾对我冷言冷语,事实上在我的回忆里,多数是受到母亲关爱的点点滴滴。
  我家里有三本相簿,里头几乎全是我的照片,近九成是父母帮我照的,只有少数出自同学或朋友之手。
  第二本相簿前面数来第三页,有一张照片是全家三人到函馆山旅游时拍的,上头只有母亲和我,可见按下快门的是父亲。拍摄地点在一处类似展望台的地方,背景有美丽的红枫,时期应该是十月中旬。
  照片中的我大约四、五岁,穿着连帽外套,从神情看,当时我似乎有点觉得冷,母亲则微蹲着环抱住我,奇妙的是,母亲的视线并未看向镜头而是微微望向右侧,我曾问母亲那时她在看什么,她有些不好意思似地说:
  “那时候啊,我看见远处有一只蜜蜂飞来飞去,很怕它飞过来,根本没心情拍照呢。”
  父亲说他不记得有什么蜜蜂,母亲却坚持有,虽然我完全不记得当时的事,但我相信应该真的有蜜蜂,照片中的母亲试着保护我就是最好的证明,从她不安的表情看得出她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年幼的女儿。正因为有这么一段插曲,所有照片中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一张,可惜这本相簿已经不在了。
  母亲对我的爱细腻、自然且恰到好处,待在她身边我能完全放心,我一直以为这样的生活会直到永远。
  这原本应该永无止境的爱究竟何时蒙上了阴影,我也说不上来,因为我们的日常生活其实不曾发生什么明显的变化。
  然而我试着回想,记得年幼的我也曾数度察觉母亲的异状,例如用餐时偶然抬起头却发现母亲正神情凝重地看着我,也曾看见母亲动也不动地坐在梳妆台前发呆良久,但这些时候,母亲只要一发现我在看她,都会和平常一样温柔地对我微笑。
  这都不是什么大事,但凭着小孩子的直觉,我渐渐发觉母亲的态度很不对劲,而且随着我的成长,母亲的状况愈来愈严重。
  我父亲是大学教授,热衷研究,即使在家里也常窝在书房工作,因此我和他多少有隔阂,他在我心中的形象与其说是父亲更像是总管,虽然我感觉得出他相当溺爱我,母亲的态度带给我的不安却依然无法释怀。
  五年级时我有了更深切的感受——母亲似乎在躲着我。以往我常待在厨房一边看母亲做菜一边说些学校发生的事,但曾几何时,母亲听我说话的表情不再像从前那么开心,有时甚至会叫我离开不要打扰她做菜;星期天母亲上街买东西的时候,如果我说想跟去,她会说“今天买的都是爸爸用的东西,你跟来会觉得无聊”之类的话让我打消念头,这也是前所未有的状况。
  然而最令我在意的是,母亲对我说话时不再看着我了。就算面朝我,视线也是看向我以外的其他地方。
  我不明白为什么原本那么温柔的母亲突然变得好疏远,我完全想不出原因。
  五年级快结束的时候我知道了答案。我就读的小学每学期期末都会举办亲子座谈,五年级的座谈结束后,我们母女和同学小南及他的母亲四人走进咖啡店,两个母亲天南地北闲聊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小南的母亲突然说:
  “鞠子是像爸爸还是像妈妈?比较像爸爸吧?”
  “鞠子和伯母一点都不像呢。”小南也一边打量着我和母亲的脸说:“眼睛完全不像,鼻子也差很多。”
  “是吗?”我说。
  “幸好和我不像,不然就太可怜了。”母亲笑着回话,接着她凝视着我,有些黯然地喃喃说道:“真的完全不像呢……”
  这一刻我明白了母亲内心的想法,她的眼眸深处不见一丝笑意,看着我的眼神仿佛看着某种可怕的生物。
  我得出了答案,妈妈对我不再温柔是因为我和她长得不像,至于为什么母女非长得像不可,我并没多想,或许当时的我已隐约察觉父母都会比较疼爱和自己长得像的子女。
  的确,从没人说我们母女长得像,但我不曾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每次回外婆家玩,外婆总是看着我说:“这孩子真是愈来愈漂亮了,到底是像谁呢?静惠竟能生出这么漂亮的孩子,真是歹竹出好笋啊。”
  听外婆这么说,母亲也笑得很开心。没错,那是在我还小的时候。
  那天起,我便常常躲在房间里对镜子自照,我想找出与母亲的共同点,却愈看愈觉得自己和母亲真的完全不像,而且随着年龄增长差距愈来愈大;接着我又察觉一件事——我和父亲也完全不像。
  一个可怕的念头逐渐占据内心,我开始怀疑我不是他们亲生的。身为长女,他们算是很高龄的父母,换句话说,他们很可能是无法生育而收养了我。
  我暗自烦恼,又无法找人商量,只能躲进自己的世界自怨自艾。
  就在那时学校教到关于户籍的知识,当时的导师是位年轻的男老师,他很肯定地回答我:
  “户籍誊本的资料绝对正确,如果是领养的,上面就会记载是养女。”
  两天后我下定决心前往市公所,经办小姐有些诧异我一个小学生独自前来申请户籍誊本,我原本打算要是被问到理由就说是报考中学用的。
  数分钟后我拿到了户籍誊本影本,本来想先回家再说,还是按捺不住当场看了起来。
  父母栏上印着“氏家清”及“静惠”,下方印着说服力十足的两个字:“长女”。
  一看见这两个字,我胸口的积郁骤然散去,我从不知道长女这两个字能够如此温暖。我放下了心中的大石,把户籍誊本看了一次又一次,原来事情这么单纯,原来查明真相这么简单。
  外婆曾对我说:
  “你出生的时候你妈妈难产,大家都很担心呢,亲戚们聚在医院里等了将近八小时,到了半夜一点,外头雪愈下愈大,大家正在讨论明天恐怕得上屋顶铲雪的时候便听到你呱呱坠地了。”
  看到户籍誊本让我想起这番话,原来外婆说的是真的,不是为了骗我而编出来的故事。
  但这么一来,我的疑惑又回到了原点,为什么我的长相和父母差这么多呢?每次照镜子我都不禁纳闷。
  升上六年级,母亲对我更见外了,终于在那年冬天,我确定了这一切不是我的错觉,爸妈说想让我念私立中学,那是一所天主教大学的附设初中部,所有学生都必须住校。
  “这附近没什么好中学,爸妈虽然舍不得你离家,不过你假日也会回来嘛,而且这么做对你将来比较好。”
  父亲很明显是在找借口,母亲则一直待在厨房洗碗,我想象得到他们俩一定有过这样的讨论:看着那孩子实在很难受,不如把她送去远方吧……
  父亲见我沉默不语赶紧改口:“当然啦,如果鞠子你不愿意,爸妈也不勉强你,和现在的朋友分开一定很痛苦,爸爸只是让你知道还有更多的选择,如果你想上这边的中学,老实说没关系。”
  我想了一会儿,望着母亲的背影问:“妈妈觉得呢?”
  “嗯……”母亲没回头,继续洗着碗盘说:“上这边的中学也不错,不过一边过团体生活一边念书也很棒哟,应该会遇到很多新鲜事吧。”
  我确定母亲是赞成我离家的,便当场决定了。
  “好,我要念那所中学,和一群人一起生活应该很快乐。”我对父亲说。
  “是吗?嗯,那就这么决定吧。”父亲频频点头,将学校的介绍手册收了起来,“接下来的日子就寂寞了啊。”他真诚的语气是发自内心的。
  我转头望向母亲,但她一句话也没说。
  入学前那段时间我和母亲经常出去购物,我们买了替换衣物、随身用品及简单的家具,母亲非常温柔且贴心地为我挑选每一样东西,而且她会对我微笑,看着这样的母亲,我忽然觉得两人之间的疏离只是我多心,但我心中同时存在这个想法——她只是心情好而已,因为我要离开了,再也见不到面了。
  “妈妈,我去住校你会不会寂寞?”买完东西之后我们在果汁店喝果汁,虽然我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其实内心犹豫了许久。
  “当然会寂寞呀。”母亲旋即答道,但我在她眼神深处看见一丝迟疑。
  三月我从小学毕业,二十九日我便带着一个小包包与母亲一起步出家门,大件行李都事先寄去学校了。
  我们走到附近车站,巴士已经来了,我上了车,母亲则绕到车窗边。
  “要注意身体哟,有什么事就打电话回家。”
  “嗯。”我点头。
  巴士发动后,好长一段时间母亲一直留在原地目送我。有那么一瞬间,我看见她原本朝我挥舞的手伸向了眼角,我猜她可能哭了,但那时候她的身影已经小到我无法确认这件事。
  学校位于一座平缓的丘陵上,校内有牧场、教堂,还有学生宿舍。宿舍是木造建筑,内部却没有想象的陈旧,空调设备也很完善。初中部学生住的是四人房,房内设有拉帘,多少保住了一点个人隐私。我们那间只住了三个人,除了我还有一位名叫春子的三年级学姐及一位名叫铃江的二年级学姐,两位学姐都对我很好,让我安心不少。
  就这样,我开始过着每天六点起床、六点半做体操、七点祷告后吃早餐、八点到校的生活,同学有几人得了思乡病,我倒是没事。同寝室的学姐都很有趣,我每天就像参加课外活动一样快乐,牧场工作及圣歌练习也是课业的一环,所有课程都令我着迷不已。新生都会领到一本学生日志,每天就寝前必须把当天经历的事写下来,隔天交给舍监细野修女审阅,但我常常白天玩得太累,晚上写到一半便睡着了,这时身材一点也称不上纤细的细野修女就会叉腰低头瞪着我,以极为严厉的声音简短地说:“以后多注意点。”细野修女的严格在学生之间几乎成了一则传说,但我周围并没有人见过她真正动怒。
  习惯宿舍生活之后,春子学姐和铃江学姐偶尔会问起我家里的事,例如我父亲从事什么工作,或是我家房子的样貌等等,她们一听说我父亲是大学教授,铃江学姐便如祈祷般双手交握说:
  “好了不起呢,令尊一定很聪明。大学老师耶,啊啊,好令人憧憬!”
  “令尊教授哪一方面的课程呢?”春子学姐问。
  “我也不大清楚,好像和生物、医学方面有关。”我自己也不是很确定。
  即使我的回答暧昧不清,铃江学姐还是连呼“好了不起”。
  接下来话题移到母亲身上。一开始学姐的提问都很普通,好比她是什么样的女性、擅长做什么料理,后来铃江学姐不经意问道:
  “令堂应该和你长得很像吧?”
  没想到我却被这无心的问题刺伤了,连我自己都很意外。我当场大哭起来,铃江学姐吓得手足无措,春子学姐则让我回床上休息,她们好像以为我是因为想家而落泪。
  隔天晚上,我决定把心事告诉两位学姐,因为我不想让她们觉得我是个需要照料的麻烦学妹,她们两人认真地听完后异口同声地说怎么可能。
  “她是你的亲生母亲呀,天底下没有讨厌女儿的母亲的。”铃江学姐坚定地说。
  “我也希望如此,但是……”我说着低下了头。
  “鞠子,世界上长得不像的亲子多得是哟。”春子学姐不愧是三年级生,一派冷静地说:“这么点小事就让令堂避着你实在不合理,如果令堂的态度真的不对劲,一定是别的原因,而且我认为那个原因绝对、绝对和鞠子你没有关系。”
  “没错,我也这么觉得。”铃江学姐也重重地点头。
  “暑假你应该会回家吧?”春子学姐微笑说道:“你回家之后,她一定会温柔接纳你的,我向你保证。”
  我轻轻答了声“嗯”。
  后来一如春子学姐所说,暑假我回到家,父母都显得非常开心,刚到家的那天父亲还一直待在客厅和我闲聊,而且我回家那段期间父亲都不曾带工作回家。
  母亲则是每天带我上街买衣服或是一些小饰品,晚餐都煮我爱吃的菜,整个暑假她都对我非常温柔。
  但即使如此,我仍无法释怀,母亲的态度让我觉得她有些勉强自己,甚至觉得她像是代为照顾别人家的孩子。
  暑假结束,我回到宿舍,春子学姐一看见我劈头便问:
  “令尊和令堂对你很温柔吧?”
  我只能回答“是”。
  往返于教室与宿舍的日子再度展开,我很喜欢这样的生活,这个季节有体育祭、文化祭等各项惯例活动,每天都有新发现,时间就在喜怒哀乐之间流逝,母亲的事虽然让我耿耿于怀,多亏了充实的生活让我没时间去胡思乱想。
  光阴飞逝,冬天很快就到了,这里的季节夏短冬长,从年尾到一月底都是寒假。寒假一结束,三年级生就要毕业了(*日本传统学制中每年毕业及入学的季节为四月。),因此对于我们这些即将在年底返家的一、二年级生来说,最大的课题就是该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形式为学姐办送别会。
  “不用特地办什么送别会啦。”春子学姐笑着说:“反正你们也会升到高中部来,以后还有很多机会见面的。”
  “该办的还是要办哪。”铃江学姐一边打点返家的行李一边说:“不过这些事等二月回来再讨论也不迟,先预祝二位寒假一切平安。”她说着鞠了个躬。
  “二月回来的时候一定要开开心心的喔。”春子学姐对我说。
  “好的,我一定会笑着回来报到的。”我也用力点了头。
  但是,我失约了,因为这个冬天,我家发生了恶梦般的惨事。
  那一天是十二月二十九日,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日期,快乐的团圆光景在一夕之间完全走样。
  看见许久没回家的我,爸妈显得很兴奋。父亲照例搬出一大堆问题,学校课业如何、宿舍生活如何、朋友如何、老师如何……诸如此类。
  “还不错啦。”
  我的回答却只有这么短短一句,其实有些过意不去,但父亲还是眯起眼连连点头,直说“那就好、那就好”。
  母亲一点也没变,话并不多,但对我细心呵护,我无从判断这是出于她对女儿真挚的爱,还是她心中有个完美母亲的蓝本,她只是照着蓝本行事。不过,当时曾发生一件让我印象深刻的事,那天我想去厨房帮忙母亲做菜,只见母亲在流理台前愣愣地站着,正想开口的我又将话吞了回去,因为我发现她脚边的地板上不大寻常。
  水滴一滴滴落在木头地板,而水正是从她下巴淌下来的,这时我才发现她在哭。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大人哭成这样,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的背影散发出让人难以接近的气息,我连“妈妈你怎么了?”都不敢问便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厨房。
  晚餐的餐桌上母亲又恢复了往常的完美笑容,将亲手做的菜一盘盘端上桌,那天吃的是附近港口海鲜的日本料理。
  饭后母亲端出了苹果茶,我一边喝着茶一边大谈明年的目标与将来的抱负,父亲和母亲都露出满足的笑容。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
  没多久,强烈的睡意袭来。
  当时我正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没看见父亲,或许是在书房吧,父亲刚刚好像也说有点想睡觉。
  母亲在厨房收拾碗盘,我想帮忙,她却叫我坐着休息就好。
  电视正在播两小时的连续剧,剧中有我喜欢的演员,我很想看到最后,意识却愈来愈模糊。一看时钟才晚上九点半,虽然习惯了宿舍的作息,这个时间有睡意并不奇怪,但我总觉得不大对劲,那种悃好像整个人会被吸走似的。
  我想站起来倒杯水喝,发现身体已经动弹不得了,脑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转了一圈,接着我便失去了意识。
  我感觉全身轻飘飘地浮在空中,我想我应该是被某个人抱在怀里,但我神智很恍惚,无法判断这是真实发生的还是在做梦。
  脸颊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我醒了过来,接着强烈的冰冷转为痛觉,我想翻个身,却发现不只脸颊,全身都冷了起来,于是我张开眼。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夜晚的天空,无数星光散布在黑暗的天幕,周围的景物慢慢进入视野,我发现自己正躺在我家庭院的积雪上。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冷得直发抖,身上只穿着毛衣和牛仔裤,连鞋都没穿。
  下一瞬间,身旁传来轰然巨响。
  不,单纯的巨响已不足形容那爆炸声,随着大地的震动,我的身子也为之动摇。
  一团火球从我头顶落下,我当场抱住头卷起身子,一股热风从我背上掠过。
  我战战兢兢抬起脸,眼前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景象。
  我的家在燃烧。刚刚还笼罩着团圆气氛的家,如今却被火舌吞噬。
  我逃到庭院大门边又回头看了一眼,刺眼的巨大火焰让我几乎睁不开眼,但火光中摇曳着的影子确实是我家的屋子。
  有人高喊着“危险!”跑了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拖着我离开院子,后来才听说他是住附近的老伯。当时身旁有一大群人赶来帮忙,我的眼里却一个也看不见。
  我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大事,一径愣愣地看着从小到大居住的屋子不停地燃烧,火焰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吞没了整个家,我最喜欢的阳台垮了,米黄色的墙壁眼看变得焦黑,我房间的窗户正不断喷出火焰。
  直到听见消防车的鸣笛我才回过神来,不知为什么,我甚至没意识到这就是火灾。
  我一边哭一边喊着爸爸妈妈,身旁似乎有人不停地对我说“别担心、别担心”,但我只是一直哭,喊到嗓子都哑了。
  消防队员迅速灌救,没多久便把父亲抬了出来。父亲躺在担架上,头发和衣服都烧焦了,脸上还有擦伤,我跑去父亲身边,还顾不及他身上的伤势便先问:“妈妈呢?”
  担架上的父亲望着我,他的意识很清楚,伤势似乎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
  “鞠子吗?”父亲呻吟着说:“你妈妈她……”他只说了这几个字,后来直到被抬入救护车里,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是哀伤地凝视着我。
  大火仿佛嘲笑着人类的无能为力,持续地猛烈燃烧,随后赶来的警察把我带上了警车,我在火车内看着消防队员灭火,逐渐理解一件事,此时的灭火作业并不是为了拯救我家,而是为了防止火势延烧到其他房子。
  大概是警方的安排,这一晚我住在邻居家,但我一心只想知道母亲是否平安,邻居伯母一直和我说没事的、不用担心,但我很清楚那只是口头的安慰。就这样,我度过了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
  隔天早上舅舅开车来接我。
  “我们要去哪里?”我望着驾驶座上的舅舅问道。舅舅喜欢滑雪,平常看上去总是年轻有活力,这天却是一脸失魂落魄,仿佛老了十岁。
  “去医院看爸爸。”
  “妈妈呢?”
  舅舅仍直视着前方,沉默了片刻之后说:“妈妈的事等到了医院再和你说。”
  一句“妈妈是不是死了?”只差没脱口而出,昨天我整晚没合眼,满脑子想着这件事,虽然已有了心理准备,终究还是问不出口。
  途中我们经过我那遭受大火洗礼的家门前,舅舅应该是心思不在开车才会开进这条路。我仔细望着我家的残骸,其实已经不能算是残骸了,因为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些黑色的块状物,灭火时洒上的水隔了一夜结成冰,如今正在晨光中闪闪发亮。
  父亲的头、左臂及左脚都包着绷带,精神还不错,也能正常说话,他说他只受到轻微烫伤。
  过一会儿舅舅离开了病房,不知是主动离开还是父亲事先和他说好的,病房里只剩我和父亲,父亲凝视着我开口了:
  “你妈妈来不及逃出来,她死了。”或许是害怕一旦停顿便再也说不出口,父亲话说得很急,接着他仿佛放下心中一块大石,轻轻吁了口气。
  我默然不语只是点了点头,我早有心理准备了,昨晚我已经把该哭的份都哭完了。
  然而我还是无法压抑不断涌上的情绪,一滴眼泪从眼角溢出顺着脸颊滑下,我开始放声大哭。
  后来很快地,警察和消防署的人员也来到病房,从他们的谈话我得知母亲在火场被找到时已是一具焦黑的尸体。
  父亲的证词大致如下:
  那天他在一楼的书房工作到晚上十二点,觉得口渴到厨房喝了一杯水,走回客厅的时候察觉不对劲,他闻到一股奇妙的臭味,马上惊觉是瓦斯味,于是赶紧打开通往庭院的玻璃门:由于担心在沙发上熟睡的女儿,他先将女儿抱到庭院再回屋内检查瓦斯开关,但客厅及厨房的开关都是关着的。
  他想到可能是妻子在二楼寝室使用瓦斯暖炉,连忙奔上楼梯,就在抵达二楼的时候,大爆炸发生了。
  爆炸的冲击力将他弹了数公尺远,他滚下楼梯,周围瞬间化为一片火海,不知何时他的衣服开始燃烧。
  他爬了起来大声喊着妻子的名字,但脚好像受伤了,每走一步都疼痛万分,即使如此他还是努力爬上楼梯走向寝室,之间火舌不断从炸毁的寝室窜出,根本无法踏进房内。
  “静惠!快从阳台跳下去!”他大喊,却不见妻子回应。
  他拖着疼痛的脚下楼,继续待在这里肯定会被烧死,如今只能祈祷妻子已经逃出去了。
  一楼也完全笼罩在火海里,距离室外不过短短距离,但他知道自己冲不出去了,何况他的左脚已几乎失去知觉。
  走投无路的他不禁想蹲下等死,就在这时,身穿防火衣的消防队员从火焰的另一头冲了进来。
  母亲在密不通风的寝室里使用瓦斯暖炉,暖炉的火因不完全燃烧而熄灭,造成瓦斯弥漫室内,这是警方初步研判的结论。母亲没有逃走,或许她当时已经一氧化碳中毒失去了意识。
  但警方有几个疑点,第一是关于瓦斯外泄警报器。家里一楼和二楼各有一个警报器,但两个警报器的电源插头都被拔掉了。
  针对这一点,父亲的回答是:
  “说来丢脸,我们家常把警报器插头拔掉,因为家电用品愈买愈多,插座总是不够用……”
  或许是太常听到这种案例,警察听了只是皱了皱眉没多说什么。
  但剩下的两个疑点就无法解释了。其一,起火的原因是什么?母亲并不抽烟,何况她也不可能在瓦斯中毒失去意识的状态下抽烟。
  其二,寝室的密闭状态。瓦斯暖炉会燃烧不完全,表示寝室是处于完全密闭的状况,既是完全密闭,为什么身在一楼的父亲会闻到瓦斯味?
  关于这两点,父亲只能照实回答不知道,当然父亲并没有解释的义务,一般民众不明白起火原因是很正常的事。
  但是这天晚上,又有一名刑警来到父亲的病房,这位刑警有着岩石般粗犷的脸孔,我看不出他的年纪。
  “小妹妹,能不能请你先到外面去一下?”刑警的嗓音令人毛骨悚然。虽然被当成碍事者感觉很不舒服,但站在他身旁更不舒服,于是我默默地走出了房间。
  来到走廊上,我倚在门旁墙上,我知道这样门另一头的声音能听得一清二楚。
  “我不明白你太太当时到底在寝室里做什么?”刑警将之前问过很多遍的问题要求父亲再回答一次之后,继续问道:“不大可能是在睡觉吧?先生和女儿都还没就寝,自己却先睡,实在不合常理。”
  “是,所以我猜她应该是在卸妆吧,她每天洗澡前一定会先卸妆。”
  “啊,原来如此。”我想象得出刑警点头的摸样,“你太太经常使用瓦斯暖炉吗?”
  “对,每天都用。”
  “瓦斯暖炉放在寝室的哪个位置?”
  “房里有两张床,瓦斯暖炉就放在床角附近,刚好与阳台相反方向。”
  “瓦斯管线多长?”
  “差不多三公尺吧……”
  接着刑警非常详细地询问关于瓦斯暖炉的细节与母亲使用瓦斯暖炉的习惯,这些父亲在今天白天都说明过了,但刑警似乎怀疑着什么,他们认为像这样重复问相同的问题能让父亲露出破绽,然而父亲一点也没有显露不愉快,很有耐心地一遍遍给了相同的答案。
  差不多问完之后,刑警又说了:
  “你太太最近有没有什么异状?”
  或许是这个问题太唐突,父亲愣了一下。
  “有异状是什么意思?”
  “例如有没有什么事情想不开,或是心里有烦恼?”
  “你的意思是我太太纵火自杀?”父亲提高了音量。
  “我们只是在思索有没有这种可能。”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父亲斩钉截铁地说:“那天是我们全家最快乐的团圆日子,我女儿平常住校,那天难得回家,我太太期待好久了,一大早就出门采买,还煮了女儿喜欢吃的菜,整个人像小孩子一样兴奋得不得了,这么快乐的人怎么可能自杀?”
  听到父亲的反击,刑警沉默了,我无从得知刑警此时是点头认同还是露出怀疑的眼神。
  缄默了许久,刑警轻声说道:“不抽烟吧?”
  “我吗?对,不抽。”
  “你太太也不抽?”
  “对。”
  “那为什么会有打火机?”
  “什么?”
  “一个百元打火机,就掉在遗体旁边。”
  “这不可能……,啊,等等……”原本对答如流的父亲有些乱了方寸,“她手边有打火机应该不奇怪,有时总得烧烧垃圾或落叶。”
  “但洗澡前应该用不到打火机吧?”
  “或许她平常打火机就是放在梳妆台上呢?”
  “你说的没错,我们也在遗体旁发现了梳妆台的残骸。”
  “那就对了呀。”父亲恢复了自信,“这只是偶然,单纯的偶然。”
  “或许吧。”
  我听见有人拉开椅子,连忙离开门边,不一会儿刑警走出病房,一看见我便堆着笑走过来。
  “方便问你几个问题吗?”
  我想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好点头。
  我在候诊室内回答了刑警的问题,内容就和父亲刚刚被问的一样。我心想,要是我把母亲在厨房掉泪的事说出来,这个刑警不知会有多开心,但我当然是这么回答的:母亲看到放假回家的我,显得非常开心……
  刑警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拍拍我的肩便离开了。
  后来父亲似乎又被侦讯了好几次,但详情我不清楚,因为那段时间我被安置在外婆家,不过警方最后得出的结论就如同他们最初的判断,这是一场瓦斯暖炉不完全燃烧所引发的火灾。
  父亲出院后,亲戚们低调地为母亲举行了简单的丧礼,那是在天寒地冻的一月底。
  二月我回到学校宿舍,每个人都对我很温柔,细野修女特地为我在教堂祷告——希望这孩子今后不再受那样的苦……
  父亲租了一间公寓开始独居生活,火灾中受伤的左脚后来有些行动不便,但他认为最起码自己的生活起居应该自己打理,煮饭、打扫、洗衣服样样不假他人之手。从此每当学校放假,我并不是回到住惯了的老家,而是回到狭小而有点脏的父亲公寓。
  但我偶尔会回火灾现场看看,那里荒废了好一阵子,后来在我升高中的时候改建成停车场。
  不论经过多少岁月,我永远无法忘怀那一晚发生的事,难以理解的数个疑点在我心中逐渐凝结成一个巨大的问句,深深烙印在我脑海。
  ——母亲为什么要自杀?
  警察和消防队的分析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母亲绝对不会在密闭房间内长时间使用瓦斯暖炉,也不会切断瓦斯外泄警报器的电源。
  母亲的死一定是自杀,而且她原本想拉我和父亲陪葬。我想起那晚突然袭来的强烈睡意,不禁怀疑餐后母亲端出来的苹果茶,谁能保证茶里没下安眠药?母亲原本打算让我和父亲睡着,把整间屋子灌满瓦斯,然后点火引爆。
  问题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一点我怎么也不明白,还有,她之前为什么要避着我?
  我能肯定的只有一点,那就是父亲知道一切真相,所以他才会对警方隐瞒母亲自杀身亡的事实。
  但父亲对我也是只字不提,就算我偶尔聊起母亲,他也只是面无表情地这么说:
  “把悲伤的事埋在心底吧,别再提了。”
  就这样,五年多的岁月过去了。